二十年前，我趕上福利房末班車，分到一套百餘平方的新房。竈臺碗櫃，管線燈槽，塗料白牆，一應俱備，足可搬進，比而今的“毛坯房”完善多矣。只是，全是明管明線。水管全鐵，彎來拐去，裸露牆面。電線貼牆，僅加木蓋。櫃槽全是水泥制板，笨重粗糙。倘不裝修，一當入住，再裝困難。如果裝修，就得推倒重來，棄明從暗，改走暗管暗線，還得砸掉竈臺洗槽，拔下管線燈照，毀掉原有設施，比而今的“毛坯房” 難裝多了。明線明管雖不美觀，但省事省錢，一旦漏水走電，容易查出修復，倒也安全實用。暗管暗線恰恰相反，出了問題，你得開腸破肚，找到漏處，重接重安，多麻煩啊。然而，那時裝修風潮已經颳起，大多住戶還是決定從難從美。新房鑰匙一到，立即投入戰鬥，在堅硬的水泥牆上，揮錘開鑽，打槽鑽孔。一度時間，錘聲震樓，鋸聲刺耳，粉塵撲面，電梯累壞。
我決定裝修，但要打折，明暗兼備。電線電話線埋牆，天燃氣管不動，水管依舊明裸；衛生間裏，除下水管用塑料扣板遮掩，屋頂不安扣板，新安裝的`面盆浴缸馬桶全接明管，該彎就彎，需拐則拐。如此一來，時間縮短，還少花錢。
大概，那時裝修經驗不多，技術不高，防水材料缺乏，用水設施反倒不少，預言很快兌現。有的住進不到半年，衛生間開始漏水。或漏到樓下，送去糞香；或自己遭漏，無雨受沐。受害人忍無可忍，找到樓上。對方答：“好好好，我找人修。”可就遲遲不動。有的答：“你怎麼知道是我家漏的？我們的水管安得很好，不會漏，是上一樓漏吧。”“我們解手打傘了。你檢查一下嘛。”對方笑道：“老兄，怎麼檢查？又不是明管，未必全部挖開？”可不，水管看不見摸不着，怎能斷定他家水管作怪？受害人再爬一層，人家笑了：“若我家漏水，下一樓爲什麼沒發現？水不可能跳過他們，專門去泡你的牆吧。”受害人沒話了，只好請物管評理。此類情況不少。受害人不僅給物管講，還到單位社區投訴，更有樓上樓下，由嘀咕而吵架而險些出手，鄰里關係緊張。
我樓上的八樓九樓，皆改暗管。我的擔心很快變成現實。先是八樓滴下水來，巷道牆面泡爛，敲打我家下水管扣板“嗒嗒”作響，聲韻有致。我們告之，老領導找不到漏處，拖了一段時間，只得廢棄“淋浴房”。六年前，九樓水管破裂，急水見縫就鑽，分兵借道八樓，到得我家衛生間門口，滴水涓涓，我得用兩個水盆接，滿了就倒，否則樓下遭殃。小兩口先不在意，我找到老同事他倆之父看了，只好重裝，還是暗管，棄暗投暗，卻採用了新技術新材料，花錢費事不少。我家雖沒漏水，電話卻不爭氣，有天突然沒了聲音，明顯線路故障，只好棄暗投明，改走明線，三部座機減爲一部。
我樓下先住的夫婦皆爲現職局座，執掌法律。我常常慶幸：當初我若改暗管，漏點臭水下去，我能睡得安穩嗎？我仍不敢放鬆，常常檢查明管，直到十年前夫妻局座搬走，都沒半點滴漏。後來搬進兩口，裝修講究。不知是我那水管欺新怕硬還是給我爲難，有天傍晚，男的跑上樓來，說住了三年都沒漏，不曉得今天啷個漏了？我問漏在何處，他說過道牆上，我找來手電照看，沒見明管有一處水跡。第二天一早，他竟然帶來兩位民工，要撬衛生間門口的花崗石板。我問幹啥？他說檢查，因爲水是從這裏漏下去的。我說水無縫不鑽，萬一不是這裏漏的，撬爛了地板你敢負責麼？他住手了。他再細查，很快發現浴缸頭那個冷水龍頭沒有擰緊到位，水順絲路冒了出來。他馬上擰緊，水不冒啦。下午，他上樓說不漏了不漏了。我鬆了口氣，表示以後一定擰緊，還感謝他。第二次，那天傍晚下大暴雨，狂風東來，大雨點打到衛生間正面的外牆上，水流如注。我看見臥室的空調排氣管孔道，涌進不少跑不及的暴雨，順壁流淌到地板上，忙去找拖帕。他突然跑上來說，又漏了又漏了，邊說邊去檢查浴缸龍頭，結果個個扭緊到位，明管仍無水跡。我說明天再看吧。他以爲我不管，竟然大吵起來。第二天，我提心吊膽，生怕他再上樓吵鬧，幸好沒來。我馬上打電話請教一位熟悉的水電工，對方問，他家安浴霸和頂棚沒有？我說安了，他說，安了浴霸頂棚，頂板遮着，他哪麼曉得是你家漏的？萬一是排氣孔灌進來的雨水呢？哦！我陡然大悟，也不怕他了。再過兩月，同樣情況發生，他還是氣沖沖跑上樓，嘴巴不乾不淨。我冷冷說：“去看看你家衛生間排氣孔吧。莫只怪別人。”他想了想，沒說一句，匆匆下樓。果然，從此他再沒上樓吵漏水，我也放下心來，睡安穩覺啦。後來我想，倘若他的衛生間不裝頂棚，全在明處，真相擺着，他還會上樓大吵大鬧？我會受兩次窩囊氣？我亦常想，如果當初保留明管明線，雖不大好看，糾紛絕對少。
突然，我腦門一亮：如果我們的社會管理中，多明管，少暗管，多些公開透明，少些暗箱操作；多些明補，少些暗貼；多些明明白白，少些糊糊塗塗；多些真正透明，少些變相暗控；多些明暗如一，少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社會矛盾會少許多。即便出現問題，不大好看，畢竟出在明處，躲也躲不脫，還容易解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