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詞的朦朧意象作文

文字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發明:幾千年過去了,無數文豪所做的事情無非是把一個個方塊字排列成序;而即便到了現在,這些序列仍然沒有被窮盡。

中國詩詞的朦朧意象作文

---題記

我們很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知道這是表達一種相思之情。這八個字從字面上來看好像是“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境”。我突然想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裏面有“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好像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然而細品,你會發現詩經裏的句子比徐志摩的現代詩有韻味;這倒不是說現代詩缺乏美感,而是它沒有那樣一個積澱在裏面。譬如說在詩經裏,青色的衣領就代表着讀書人,那是周朝時候的裝束;它無非描述了一個衣領而已,我們卻能想到一個青衣少年迎風而立的樣子,景緻好像能盪漾起來。

而接下來我們就要想,爲什麼你這裏寫了一個青色的衣領呢?下文似乎跨度有點大,直接就跳到了“悠悠我心”。好像一看見青色的衣領,作者的心就揪起來了。這個句子美就美在它對仗工整卻留給了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青青”對“悠悠”,“子”對“我”,“衿”這個外在的表現對“心”這個內在的感情。若合一契。可是我能想象到許多的場景。那或許是一個讀書人在進京趕考以前在收拾行裝,他新婚莞爾的妻子爲他整理好衣領,束好絲絛;也正是這個妻子用這八個字描摹出自己的傾訴。那或許還是一個英雄在期待有賢士來輔佐,賢士一般都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所以有着“青青子衿”。

我們很容易發現,看中國的傳統文學,從來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這麼簡單的事情。它有時候缺乏邏輯,但是充滿了遐思。沒有了條條框框的拘束以後,方塊字就以我們想不到的方式信馬由繮了。

我認爲中國的古代文人精神多少都有點分裂。古時候,會寫文章的人大都是政府官員,他們會經常寫一些議論文類的'奏摺。所以,你去看這些文人留下的議論文、再去看他們留下的詩詞,你會震驚於這出自一個人之手。

我認爲,邏輯性的議論文,是能夠譯成外語;但是朦朧的意象,很難翻譯。秦觀有句膾炙人口的詞“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從深處理解,這八個字使用了很多文學手法。譬如倒裝,譬如擬人。因爲理應是樓臺在霧中消失,津渡在月中迷離。然而秦少游卻寫成了霧氣找不到亭臺樓閣、月色迷濛了河津渡口。從字面上翻譯出來會是一種體會,從內涵上翻譯又會是另一種迥然不同的體會。所以,讀中文時間長了,才能把方塊字融入到千年歷史的文化積澱裏:這種積澱,惟中國之獨有。

我們再來讀一首詩經裏的篇目《氓》。這首詩裏的一個句子是我最喜歡的詩經名句: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湯湯,水勢大而急;漸,音“堅”,意爲濺;帷裳,是車的帷幕。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讀這八個字,就是輕輕地一遍遍念出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結合詩本身的意思,這裏描寫了一個被丈夫拋棄而被迫回孃家的女子渡過淇水;大而急的水流打溼了她的車帷。這裏面說明了什麼意象呢?我們發現這八個字看似是寫水、寫車、寫帷幕,但實際上還是在寫人。它是從一個第三者的視角來切入,也許就是遠遠看到了這輛車涉過淇水。那麼,我們會想象,車上的女子此時此刻在做什麼?想什麼?傷心、解脫、怨恨、思念?

這就很像是在用文字拍一部微電影了。古人記敘一件事情、表達一種感受只有兩個渠道:文字或者繪畫。今人的文字和繪畫功底,和古人是沒辦法比的;就像我們不能讓古人和我們比攝影。然而古人用文字“設計”出的微電影鏡頭,比當下的微電影強。

我們再來看一個“片頭”,取自宋人周邦彥的詞。“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並刀,幷州出產的刀子,以鋒利著稱;吳鹽,三吳之地的鹽,其白如雪。這兩個鏡頭說明了什麼?我們發現詞人用水比喻鋒利的刀子。也許此時燭光搖曳,幷州剪的影子投在青磚上,像水一樣空靈。雪白的吳鹽或許給人一種平淡、純潔的感受。“纖手破新橙”,終於看到人了,然而,卻只有一雙手。我記得讀過一篇文章,似乎講了一個人參加繪畫比賽,只畫了一雙手,卻贏得了冠軍;這裏面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知道,在周邦彥這首詞裏出鏡的人是名妓李師師。如果沒有這個背景,你能不能想象得到這雙手的主人是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總之,“纖手破新橙”這樣一個動態的描寫,一下子就給本來逼仄、沉寂的場景帶來了溫馨、熱鬧。這首詞也是我非常喜歡的,讀過很多遍;讀到後來,似乎還有一點幽怨和惆悵。如果這裏體現得不明顯,我們就往下看:“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雖然隻字未提,但我們能看到另一個人物;“纖手破新橙”的女子似乎在向他挽留。這樣的文字對白藝術也是今人的影視作品中極少出現的。“城上已三更”,乍一聽似乎是在催促他快快離去。然而讀下去,確是另一番意象: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學數學,學排列組合,我知道方塊字的組合肯定有一個極限。所以我處在一個矛盾裏:我既希望看到更多的組合方法,又不想那個極限更快被達到。

這何嘗又不是一種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