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母親和樹(清明節的思念)

2004年清明節,母親去世1週年之際,我和弟弟爲母親立了一塊碑。碑是弟弟在古城開封定製的。開封有着悠久的勒碑傳統,石碑勒製得很是講究,一見就讓我們生出一種莊嚴感,不由地想在碑前肅立。和石碑同時運回老家的,還有6棵樹,4棵柏樹,兩棵松樹。墓地裏最適合栽種的樹木就是四季常青的松柏。松柏是守衛墓碑的,也是襯托墓碑的,有松柏樹,墓碑就不再孤立,就互相構成了墓園的景觀。

作文:母親和樹(清明節的思念)

栽樹時,我們兄弟姐妹5人都參加了,有的刨坑,有的封土,有的澆水,把栽樹當成了一種儀式,都在用心見證那一時刻。我們對樹的成活率沒有任何懷疑,因爲我們那裏的土地非常肥沃,如人們所說,哪怕是在地裏埋下一根木棒,都有望長出一棵樹來。何況弟弟從開封運回的都是生機勃勃的樹苗,每棵樹的根部都用蒲包裹着一包原土。我們開始憧憬,若干年後,當松柏的樹冠如蓋時,鬆是蒼松,柏是翠柏,那將是一派多麼讓人欣慰的景象。我們還設想,等松柏成了氣候,人們遠遠地就把松柏看到了,當是對母親很好的紀念,綠色的紀念。

在我少年的記憶裏,我們村二老太爺家的墳塋就是一個柏樹園子。園子裏的柏樹有幾十棵,每一棵歲數都超過了百歲。遠看柏樹園子黑蒼蒼的,那非凡的陣勢讓少小的我們幾乎不敢走近。到了春天,飛來不少鷺鷥在柏樹上搭窩,孵育小鷺鷥。那潔白的鷺鷥在樹頂翻飛,如同一朵朵碩大無朋的白蓮在迎風開放,甚是好看!可惜在1958年大鍊鋼鐵時,那些柏樹被青年突擊隊員們一夜之間全部伐倒,並送進小鐵爐裏燒掉了。從那以後,直到我們在母親墓碑周圍栽松柏之前,40多年間,村裏再也無人栽過鬆柏樹。鄉親們除了栽種一些能收穫果品的果樹,就是栽一些能很快賣錢的速成樹。因松柏樹生長週期長,短時間內很難得到經濟效益,人們就把松柏樹放棄了。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把松柏樹重新栽回到家鄉那塊土地上,所取不是什麼經濟效益,看重的是松柏的品質,以及爲世人所推崇的精神價值。我們不敢奢望墓園裏的松柏能形成柏樹園子那麼大的規模,也不敢奢望有限的幾棵松柏能長成像柏樹園子那樣呼風喚雨的陣勢,只期望6棵松柏樹能順利成長就行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栽好松柏樹,我回到北京不久,妹妹就給我打電話,說有一棵柏樹因靠近別人家的麥地,人家往麥地裏打除草劑時,噴霧飄到柏樹上,柏樹就死了。我一聽,心裏頓時有些沮喪。我聽人說過,除草劑是很厲害的。地裏長了草,人們不再像過去一樣用鋤頭鋤,只需用除草劑一噴,各種野草便統統死掉。柏樹雖然抗得住冰雪嚴寒,哪裏經得起除草劑的傷害!我有什麼辦法?我對妹妹說:死就死了吧,死掉一棵,不是還有5棵嘛!

更嚴重的情況還在後頭。現在收麥都是使用聯合收割機,機器收麥留下的麥茬比較深,機器打碎的麥秸也泄在地裏。收過麥子,人們要接着種玉米,就放一把火,燒掉麥茬和麥秸。據說火燒得很大,很普遍,夜間幾乎映紅了天際。就在我們種下松柏樹的當年麥季,燒麥茬和麥秸的火焰席捲而來,波及松柏,使松柏又被燒死3棵,只剩下1棵柏樹和1棵塔鬆。秋天我回老家看到,那棵倖存的柏樹的樹幹還被收麥的機器碰掉了一塊皮,露出白色的木質。小時候我們的手指若受了傷,習慣在傷口處撒點細土止血。我給柏樹的'傷口處揉了些黃土,祝願它的傷口能早日癒合,並希望它別再受到傷害。

我母親生前很喜歡栽樹,對樹也很善待。我家院子裏的椿樹、桐樹等,都是母親栽的。看見哪裏生出一棵樹芽,母親趕緊找一個瓦片把樹芽蓋起來,以防快嘴的雞把樹芽啄掉。母親給新栽的桐樹綁上一圈刺棵子,以免豬拱羊啃。每年的臘八,我們喝臘八粥的同時,母親也會讓我們給石榴樹的枝條上抹些粥。母親的意思是說,石榴樹也有感知能力,人給石榴樹吃了粥,它會結更多的石榴。我們在母親的長眠之處栽了松柏,母親的在天之靈肯定是喜歡的。母親日日夜夜都守護着那些樹,一會兒都不願離開。在我的想象裏,夜深人靜時,母親會悄悄起身,把每棵樹都撫摸一遍,一再讚歎:多好啊,多好啊!母親跟我們一樣,盼着松柏一天天長大。然而,化學制劑來了,隆隆的機器來了,熊熊的烈火來了,就在母親旁邊,那些樹眼睜睜地被毀掉了。母親着急,母親心疼,可母親已經失去了保護樹的能力,母親很無奈啊!

按理說,我和弟弟還有能力保護那些樹。只是我們早就離開了家鄉,在城裏安了家,只在每年的清明節和農曆十月七年級纔回去一兩次,不可能天天照看那些樹。我想,就算我們天天在老家守着,有些東西來了,我們也擋不住。也就是說,我們只有栽樹的能力,卻沒有保衛樹的能力。好在六七年過去了,剩下的那棵松樹和那棵柏樹沒有再受到傷害。塔鬆一年比一年高,已初具塔的形狀。柏樹似乎長得更快一些,樹幹有茶杯口那麼粗,高度超過了石碑樓子,樹冠也比張開的傘面子大得多。有風吹過,柏樹只嘯了一聲,沒有動搖。

在母親去世8週年之際的清明節,弟弟又從開封拉回了4棵樹,兩棵松樹,兩棵金邊柏。以前栽的樹死掉了4棵,如今又拉回4棵,弟弟的意思是把缺失的樹補栽一下。說起來,在母親去世前,我們的祖墳地並沒有在我們家的責任田裏,母親名下的一畝二分責任田在另一塊地裏。母親逝世時,爲了不觸及別人家的利益,我們就與人家協商,把母親名下的責任田交換過來,並託給一個堂哥代種。也就是說,我們在墳地裏立碑也好,栽樹也好,和村裏別人家的田地沒有任何關涉,別人不會提出任何異議。

讓人痛心和難以接受的是,2012年麥季燒麥茬和麥秸的大火,不僅把我們新栽的4棵松柏燒死了3棵,竟連那棵已經長成的柏樹也燒死了。秋後我回老家給母親燒紙時到墓園裏看過,那棵柏樹渾身上下燒得烏黑烏黑,只剩下樹幹和一些樹枝。我給柏樹照了一張相,算是爲它短暫的生命立了一個存照。

我有一個堂弟在鎮裏當幹部,他隨我到墓園裏去了。我跟堂弟交代說:這棵被燒死的柏樹,你們誰都不要動它,既不要刨掉它,也不要鋸掉它,就讓它立在那裏,能立多久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