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東邪西毒》的電影配樂分析

影視音樂的成功,主要在於它有助於表現影視的主題。音樂響起,一段或悠揚或悽美或火熱的配樂夾雜在影視之中,伴隨着劇情的發展、跟隨着人物的命運起伏飄揚開來。因爲影視,音樂被賦予了別樣的意義;因爲音樂,影視讓受衆有了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影片《東邪西毒》的電影配樂分析

1994年,王家衛經典影片《東邪西毒》橫空出世,震驚華語影壇。電影改編自金庸的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但是影片完全脫離了金庸的武俠故事。片中講述的是幾位主人公一段關於愛情、背叛與孤獨的江湖紅塵往事。影片用靈動的音樂、匪夷所思的攝影角度以及沙漠冷峻孤獨的氣氛,對傳統意義的武俠電影進行了顛覆。《東邪西毒》一部顛覆了武俠類型片種種既有遊戲規則的武俠片,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它的出現讓人驚奇。原來,武俠片還可以這樣拍。片中的俠客更像是一個個滿懷憂慮的文學青年,滿口哲理,行爲失常,醉生夢死。這張大碟的電影原聲由早期王家衛的御用音樂人陳勳奇打造。陳勳奇15歲開始學習電影配樂,在20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包攬了香港影壇大部分作品的配樂工作。他爲王家衛執導的《重慶森林》《墮落天使》及《東邪西毒》三部影片譜寫配樂,這三部影片分別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及臺灣金馬獎的最佳電影配樂提名,可以說是一位傳奇人物。陳勳奇憑藉對《東邪西毒》的獨到見解,用充滿個性的音樂手法,詮釋了影片所要表達的深厚含義。他細緻地選用了真實樂器和MIDI音樂相配合,爲配樂增添了深遠的意境。全片音樂以磅礴氣勢、精緻的配器,直抵人們的內心,營造出奇異的江湖世界。劇中每個人物都有專屬他自己的一段音樂,訴說着人物性格、不可預估的命運以及人性的本色。

  孤獨的心境

20世紀90年代的香港電影樂壇,有這樣一段具有深遠意境的音樂,它曾被多部電影數次引用。井然有序的鼓點敲打在昂揚悲壯的主旋律中,給人一種蒼茫與落寞的意蘊,令無數的觀衆陷入深深的思考與回味之中。它就是電影《東邪西毒》的主題曲——《天地孤影任我行》。在這首蒼涼雄渾的樂曲的映襯下,94版《東邪西毒》的配樂成爲香港電影音樂史上的經典之筆。

音樂是怎樣做到導引觀衆的注意力呢?音樂是怎樣活化動作呢?音樂和聲音怎樣扮演一個言談的角色呢?視聽契約允許了這種可能——這是很難在敘事性電影中所講到的——音樂使影像無效化,即藉着一些不是主要以視覺渠道所獲得的反應,而去享受音樂的自主性。因爲電影音樂是作爲一個混雜的聲音影像而存在,音樂可以改變、淡化或強化觀衆的主觀感覺。於是,音樂就能根據對觀衆聆聽形態的不同要求,進而創作自己的話語。簡單來說,音樂可以改變電影的空間,音樂有一個保持距離和隱藏目的的“銀幕”功能,音樂可以有一個很強的、用來形容精神狀態的指示功能。

序幕歌曲《天地孤影任我行》,幾乎所有的電影都採用的手法,在《東邪西毒》中也沒有例外,影片剛一拉開序幕,音樂聲已經撲面而來,惟一不同的是,《東邪西毒》音樂的震撼力遠遠超過想象,用MIDI製造出來的簫聲承接頓挫有致的鼓聲,宣示影片的與衆不同。而且,不僅僅是音樂聲,單就“天地孤影任我行”的歌曲名字,就足以讓人聯想到江湖的自由與紛爭。此曲是影片的序曲,有力的鼓聲預示着的是一個豪邁、充滿曲折的江湖故事開場。當隱忍鋪陳的鼓點所引導的節奏加入厚重的打擊樂音,旋律完全舒展開來那一刻,就好像千萬道光從密雲中迸發出來一樣,神祕詭異卻又明亮莊嚴,有種教人大氣不敢喘的莫名的聽覺喜悅。聽者頓覺揚眉吐氣,醍醐灌頂,精神猛地爲之一振。

作爲《東邪西毒》的序曲,這首音樂無疑最能體現本片的風格,緊湊的鼓聲點綴,表現出一種緊張的氛圍,好似蒼茫天地下,準備決鬥的兩位高手佇立着蓄勢待發,曲調低沉,而接着音樂風格突然一變,變得生動而精美,給人一種如泣如歌的悲涼的感覺。遼遠、悲情、黃沙、大漠、風、馬、劍客,從音樂中聽到的情與無情的糾纏,都會在你回憶本片的時候一一浮現。

影片實質上講述了東邪、西毒和一個女子的半生緣。仍然沿襲着王家衛一貫的風格,整個故事都在講述着拒絕與被拒絕的感受。片中幾乎所有的人都害怕遭到拒絕,但偏偏都遭到拒絕。幾乎所有的人都孤獨而自閉,渴望愛情的同時也渴望交流,但又在選擇與逃避之間永恆性地動搖不定。序曲,急促的鼓聲和打點的鼓聲在音樂中協調着整首音樂的輕重緩急。表現了人物內心的抉擇與焦急,而後音樂一轉,變爲哀怨悠遠,圍繞着百無聊賴的孤獨角色,而伴隨他們的往往是哀怨纏綿的音樂。

  時間的遺憾

《東邪西毒》的音樂創作者陳勳奇,在電影原聲中嘗試了東西結合的元素,選擇了中國傳統樂器諸如洞簫與高胡,並輔以吉他模仿琵琶音。陳勳奇說:“如果說洞簫完美刻畫了孤獨劍客的浪跡江湖,那麼高音調的高胡則展現了人類命運和野性的不可預知性,在時間面前,一切命運與生物都是渺小的。”

這部電影脫離了金庸武俠的套路,不再謳歌非凡一世的江湖英雄,不再刻意展示克敵制勝的高強武功,不再大肆渲染刀光劍影的冤冤相報,而是不動聲色地講述了一張以時空爲座標、以慾望爲軸線的生命圖表,正如影片的英文譯名一樣——?Ashes of Times?(?《時間的遺蹟》),影片人物間的.較量最終都輸在時間的面前,時間既是影片公開的命題,又悄悄定義着影片所展示的愛情、慾望、理智,甚至武功,用時間來講故事、來詮釋人物是王家衛的拿手好戲。

《東邪西毒》中發生了很多愛情,而歐陽峯與大嫂之間苦澀的愛情卻是最難忘的,因爲痛徹心扉。歐陽鋒,一心打天下,以爲可以拋下自己的女人,誰知道回到家才發覺,她做了他的嫂子。而那個女人因爲歐陽峯不肯說出那句話,最終選擇了他的哥哥,她要他嚐嚐得不到的痛苦。在這樣的一場愛情中,誰都不是勝者,因爲在他們最美好的時候,最喜歡的人卻不在自己的身邊,最終在絕望和希望之間的徘徊中逝去。音樂《昔情難追》恰如其分地表達出這種孤獨與無助,還有一絲不甘心的倔強。哀怨的聲音緩緩傳來,尤其是吉他拉出來的那幾聲海鷗的叫聲,更是平添了幾分幽怨的感覺,將大嫂將死之前的遺憾刻畫得極爲生動,令人驚豔。其間還殘留着屬於兩個人的美好回憶,只是一切都過去了,不可能再重來。世間最痛苦的不是不愛,而是輸給時間,讓生命空空等待。

故事在多個人物、多種情感、多樣關係中流轉,殺手生涯的悠遠、寧靜,也不能掩飾寧靜背後的血腥。歐陽峯一開始就自述是一個掮客,專門爲殺手介紹生意,可是,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殺手呢?《情慾流轉》和《昔情難追》,兩首音樂又似乎講述的是一個女人被兩個男人拋棄的故事。盲劍客不知道家鄉的桃花開了沒有,黃藥師只想忘記過去的一切;可是誰又曾想過,一個女人等待男人時哀怨的心緒,冰一樣幻變色彩的溪水、高頭大馬來象徵渴望中的男人。最後,在這一曲《昔情難追》中,女人騎馬涉水而過,明白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亡,自己的情人再不會來。

《昔情難追》是最爲出色的曲子之一了。4分12秒的曲子被分割成了4段,結構驚人地嚴謹,配器大氣。這首音樂正如其名字,充滿着婉嘆和悲傷。劇中的每個人物都經歷着同樣的情傷——得不到自己的所愛,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回憶之中。

音樂出現在歐陽鋒的大嫂凝望海邊歐陽克的時候,波濤衝上沙灘,遠遠的影子,一箇中年女子痛苦地回憶自己的抉擇:“以前我認爲那句話很重要,因爲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現在想一想,說不說也沒有什麼分別,有些事會變的。我一直以爲是我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製片者將西毒的棲身處安置在沙漠山腳,滾滾流動的黃沙喻寓着時間、歷史的流變,風雨飄搖中的茅舍象徵着江湖世界的漂浮不定和千變萬化。大漠荒沙既體現人世的浩瀚無際又預示着人生的不可把握和無法琢磨。正如西毒在影片的結尾處自言自語一樣:“我在沙漠住了這麼久,始終沒看清這片沙漠。”西毒的角色意義是一個(江湖)歷史的見證人,他的表層媒介功能是聯繫故事裏的人物,讓這個故事能講下去,他的深層媒介功能卻是穿梭歷史,讓每一個沙漠角落裏發生的時間都匯入歷史的長河。沙漠,作爲影片的主要場景,爲電影營造出蒼茫荒涼的意蘊。影片深邃的配樂,更是凸顯了這種氣質。

《東邪西毒》的主旋律是《幻影交疊》,在影片中多次出現,在癡纏中烘托出時間交錯的哀怨氣氛。最爲經典的場面就是在草簾的光影之中,醉酒的慕容嫣撫摸着榻上的歐陽鋒,可憐兩個人,都彼此把對方幻想當做情人慰藉。悽婉的音樂很好地烘托了氣氛,讓人聽了有流淚的衝動,空靈與滄桑感表露無遺。

《塵歸塵土歸土》,這個名字應該取自佛經,和聲部相當完美,激昂中帶着纏綿。此曲爲點題之作。迎風招搖的破旗、迂迴落魄的天涯孤旅都淡化到極致,被收攏到此曲之中,在一抹簫聲裏,慢慢過濾、滲開,最後,那一陣刺骨的蒼涼,變得雲淡風輕。摯愛,追憶,一些悱惻的往事,表現在歐陽峯大嫂憑欄凝眸中。最後,從高處墜落的燈臺,把黑暗化一道燦爛弧線、撞擊地面時的聲音,也預示着她將在自我幽閉中死去。

盲劍客去殺馬賊前吻了那個可憐的女子,背景音樂也爲《塵歸塵土歸土》。從歌名以及男聲的低吟悲壯有力,可以感受得出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勢和蒼涼感。所有的往事最終都以人物的離去作爲終結,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將一筆勾銷,最後也只能隨着時間的流逝,塵歸塵,土歸土。

而在影片的終結部分,一曲《終曲:世事蒼茫成雲煙》,解析了歐陽鋒離開大漠的原因。音樂中帶着曠古的平淡,是歐陽鋒、黃藥師、慕容嫣江湖生涯的延續,音色低沉表現出歐陽鋒無限的哀傷,強烈表現了世事蒼茫如雲煙的整部劇中每個人物的宿命。音樂放在此處,一來是和開始時的天地孤影任我行相呼應,二來也是歐陽峯離開大漠時真相的延續,更是導演的一種態度,一種源自佛教傳統的態度——世事皆如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