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桃姐》爲例解讀許鞍華影片的現實主義

從香港新浪潮算起,縱觀許鞍華三十餘年的電影創作生涯,其創作了二十餘部電影,其中包括“奇情推理片、鬼片、殺手片、武俠片、愛情片、半自傳片、紀錄片等”。[1]然而,不管她的電影類型如何多變,電影內容如何更新,始終有一點是一直貫穿於許鞍華電影的創作之中的,那就是她對於現實主義電影創作路線的執着。她始終立足於香港這個彈丸之地,關照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命運,悲歡離合。本文將主要以許鞍華2011年的一部新作《桃姐》爲例,從許鞍華對於女性的書寫,對於社會現實的關注等方面對影片進行現實主義的解讀。

以《桃姐》爲例解讀許鞍華影片的現實主義

  一、立足香港本土

在香港新浪潮時期,新浪潮電影很重要的一個特徵就在於內容方面的本土化。“這批年輕的影人生長於香港,留學國外,其成長經驗、學歷背景、文化薰陶及電影觀念已完全不同於朱石麟、李翰祥、胡金銓、張徹等老一代香港影人,他們的影片更加關注本土,通過展示多元化的香港社會現實,表現當下港人在多元化時代的民生狀態而逐步在主題形態上趨於本土化。”[2]然而,進入二十世紀以來,隨着全球化的不斷開放,電影市場的不斷擴張,香港與大陸之間的電影合作與交流也越來越密切,合拍片已然成爲潮流。大批的香港電影工作者紛紛北上尋求與大陸電影的合作(其中包括香港新浪潮時期的另一標誌性人物徐克),拍攝了大量港片不港的影片,完全失去了香港電影的本土味道。而這時候的許鞍華卻一直堅守在香港這個彈丸之地,關照香港本土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命運與悲歡離合。

影片《桃姐》將鏡頭聚焦到香港本土一對毫無血緣關係的主僕身上,輕描淡寫的表現兩人之間那份細膩真摯的情感世界。對於這樣一種主僕的關係設置,相信對於大多數生活於內地的觀衆會比較陌生與遙遠,認爲這是封建社會的一種不平等的等級關係。然而,在香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這種主僕關係卻是習以爲常,司空見慣的。這纔是屬於香港本土特色的。影片用自然紀實的鏡頭去捕捉現實生活中的情景,桃姐上街買菜,回家炒菜,吃飯,和少爺Roger在街上散步,這些生活化的普通場景將香港市民的市井生活表現得淋漓盡致,香港人的生活習慣,飲食文化在舒緩的鏡頭下極具港味。

就在香港人才與資本大量外流,港片產量年年下滑的現實面前,有學者提出了“港片已死”的言論,而在我看來至少現在還有許鞍華一直堅守在香港這個電影陣地,爲觀衆拍攝幾乎絕跡的純正港片。《桃姐》中徐克更借角色之口表達了對許鞍華的敬意“拍電影跟生孩子一樣,最重要守住自己的底線。”或許,許鞍華的底線就是必須立足香港本土,保持港片的純度。

  二、對於女性形象的書寫

作爲一名華人女性導演,許鞍華在《傾城之戀》、《客途秋恨》、《女人四十》、《阿金》、《半生緣》、《玉觀音》、《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和《天水圍的日與夜》等片中,都將故事的焦點聚集在女性角色身上。許鞍華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從現代視角出發,立足於香港社會關注女性的命運。其作品中的女性大多爲人性善良,有着中國傳統女性所恪守的道德標準與倫理規範。

在這部以片中的主人公桃姐來命名的影片中,許鞍華延續了其對於女性形象的深切關注。桃姐是Roger(劉德華飾)家裏的一個僕人,在Roger家族裏工作了整整六十年,伺候了老少五代人,年過古稀的時候突患中風,無奈之下少爺roger將其送入老人院,主僕之間的關係從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兩人之間的親情慢慢融化了觀衆的心。影片中的桃姐勤勞能幹,淳

樸善良,精心的伺候着少爺Roger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對於飲食方面格外挑剔,猶如中國傳統賢妻良母的女性形象。而中風之後的桃姐在老人院裏卻也表現得倔強堅強,生活自立,所有事情必親力親爲,從來不麻煩老人院的工作人員。在對於親情的渴求方面,桃姐從來都不會有任何奢望。即使心裏希望Roger能來老人院看望自己,嘴裏卻對Roger說沒時間就不要來了,而自己卻天天在老人院坐立不安的探着頭盼望着“兒子”的到來。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桃姐的好強,替他人着想的美好品質。許鞍華電影中的大多女性在婚姻或是愛情方面幾乎都會遭遇挫折與不幸,其中的婚姻與愛情或是涉及第三者,或是有一方死亡。總之圓滿收場的不多。而本片中對於婚姻和愛情的描寫則走的更遠。影片中的桃姐直接被設定爲一個年過七十還未婚的女人,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Roger的家族。或許,這也與導演的自身經歷有關,影片中桃姐的愛情與婚姻便是導演對待愛情與婚姻的一個真實寫照,只不過許鞍華是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她所鍾愛的電影。

三、對於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

“自《胡越的故事》開始,許鞍華對現實社會中弱勢羣體生存狀態的關注就遠遠超過了對於電影形式和電影語言的關注。而縱觀其30多年的電影創作,對弱勢羣體的人道主義關懷便是成了她影片的第一主題。”[3]儘管在這期間,許鞍華也對諸如《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極道追蹤》、《幽靈人間》等武俠、驚悚的商業題材影片做了些許嘗試,但許鞍華對於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卻是始終未變的,現實主義創作路線一直貫穿其中。

生老病死是許鞍華電影中經常出現的一個命題。《桃姐》便是一部關於探討老年人生命關懷問題的影片。 影片中有很大一部分場景是在香港的一家老人院拍攝的,導演以客觀真實的鏡頭對於老人院裏老人們的日常生活進行忠實的記錄,讓觀衆瞭解老人們在生命最後一段路程的真實生活生態。老人院裏的生老病死在導演的鏡頭下是那樣的稀鬆平常,沒有將死亡悲情化,而是將它看做很自然的事情。

雖然影片着力描寫了少爺Roger與僕人桃姐之間溫馨動人的親情關係,流露出導演對老年人的人道主義關懷影片,但是導演也以含蓄的鏡頭語言諷刺了社會對於老年人關懷的缺失,或只是流於形式。社會義工在中秋節帶着月餅來到老人院看望老人,臨走時卻又將月餅收回,因爲接下來他們還要去另一家老人院。而老人院的老人們也被要求繼續坐在座位上不許走開,因爲接下來還有下一波來訪的志願者。當尊愛老人變成一種應付形式與面子工程的時候,可想而知,社會對於老年人生命關懷的缺失是何其嚴重。或許,《桃姐》中所傳遞出的那種久違的親情正是對於如今老年人生命關懷問題的一種迴應與呼籲。

  四、追求電影形式的.簡約化,生活化

香港新浪潮的美學特色表現在導演“注重使用高超的藝術技巧和現代的電影形式,突破了傳統香港電影的敘事模式和電影語言。”[4]而這一時期的許鞍華就是在電影形式上具有突出個性的導演之一。“用現代主義手法代替傳統劇情按時序進行的單線和單一視點敘事方法,改以時空交錯式的多視點敘事則是她電影形式上的最突出特點”。[5]許鞍華在導演初期便開始對於電影敘事方式、手法和功能進行了勇敢的實踐和探討。在其前兩部作品《瘋劫》和《撞到正》中,導演採用多視點敘事和畫外音等表現形式,打破了傳統電影的敘事模式。而自《胡越的故事》開始,許鞍華變基本上放棄了對於電影形式的專注,重新承接寫實主義的創作路線,追求一種更爲簡約化、生活化的電影美學形式。

《桃姐》中並沒有很強烈的戲劇衝突,故事的發展也不是靠情節來推動的,而是依靠影片主人公之間的情感來維繫,讓觀衆融入到劇中人物的生活,領悟親情的溫馨與感動。影片用一種類似於生活流的敘事方式來講述影片,不過多的炫耀技巧,只是忠實的記錄現實中的生活,看似平實自然,飽含的情感卻生動細膩。桃姐上街買菜,回家做飯,吃飯,照顧Roger的日常生活,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串聯在一起,如果沒有任何觀影之前的提示的話,我們肯定會誤以爲桃姐與Roger是母子關係。而Roger在大街上攙扶着桃姐,與桃姐聊天開玩笑的普通生活場景讓我們忘記了這是在看電影,而更像是發生在我們周圍日常生活當中非常普通的一對母子的生活寫照。

而對於這段親情關係的處理,導演有意迴避了那種故意煽情,矯揉造作的表現方式,而是採用一種相對含蓄內斂的表現手法來處理這段親情。所以,影片中關於主僕二人之間的那種情感表達都極爲含蓄,點到爲止,沒有半點用力過猛。即使這樣,我們仍然可以透過自然細膩的生活片段感受到片中兩人那種不是親情卻勝似親情的關係。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桃姐在養老院坐立不安的探着頭盼望着自己的乾兒子來看望她,而表面上卻又對自己的乾兒子說沒時間就不要來了。這種複雜矛盾的心情正是導演對影片情感含蓄表達的一種表現。影片最後,桃姐病入膏肓,此時導演對於“母子”二人之間的情感處理得也是相當剋制,沒有半點煽情,甚至對桃姐的病逝也是點到爲止,沒有刻意去渲染死亡的悲情。

其實,將本片處理爲一部煽情濫俗的通俗情節劇來賺取觀衆的眼淚與同情很容易,然而,很顯然導演並沒有將主僕二人之間的那種親情關係做廉價處理,而是更爲高明的對其進行藝術上的昇華,以一種相對隱忍剋制的鏡頭語言,還原電影記錄現實生活的本質,還原生活本來的面目,通過潤物細無聲的情感讓觀衆自己去體會人與人之間的那份親情與感恩。

而爲了符合影片所追求的簡約化、生活化的整體風格,演員們在表演上也做了很大的改變。對於葉德嫺與劉德華這對銀幕上的黃金搭檔,兩人之前曾在十多部電影電視劇中飾演母子。但是大多數影視作品要麼是以在表演上追求誇張做作來博取觀衆一笑的喜劇片(如電視劇《獵鷹》,電影《與龍共舞》、《黑馬王子》等),要麼是以在情感上追求煽情來賺取觀衆眼淚的悲情戲(如電影《法外情》系列)。所以,對於兩人慣常的表演,要在這樣一部既不是喜劇又不是悲劇的文藝小品中表現得與影片整體所追求的簡約風格相符的話,確非易事。所幸,兩位演員做到了,並且很好的詮釋了影片中的角色。葉德嫺所演繹的桃姐真實自然,對於中風之後老年人走路的姿態,神態表情詮釋的恰到好處。而劉德華所飾演的少爺Roger也更加生活化,完全褪去了明星的鉛華,沒有表演痕跡。

  五、結語

作爲當今華語影壇爲數不多的女導演,許鞍華以其特立獨行的作者風格遺世獨立於香港影壇,其對於個人、女性命運的書寫以及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都彰顯其厚重的人文主義關懷。而她從早期對於電影形式和現代主義的探索,轉向對於傳統現實主義美學原則的迴歸,則體現了她在渾濁不堪的電影圈裏浸染多年之後的一種成熟冷靜與返璞歸真。許鞍華2011年的這部新作《桃姐》則更像是導演多年電影創作中的集大成者,影片中處處散發出的對於生活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以及那自然真實的情感流露也爲如今電影市場上充斥着金錢血腥暴力等內容的商業大片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風,讓觀衆感受到了那久違的人情味。正如影片的英文名《A Simply Life》,平淡之中盡顯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