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採訪一位企業老總。採訪前，我做了一些準備，想寫他在商海中如何高瞻遠囑，處變不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些東西，總能讓人無比折服。這位個頭不高的老總卻不隨着我的思路走。他另外講了一個故事。
小時候家裏窮，他與寡居的母親相依為命。他們住在大山下，山上長滿松樹。秋天，松樹結滿果實。這些松果，是可以摘來賣錢的。附近一家磚廠收購，五分錢一斤。他和小夥伴猴子一樣爬到樹上，不顧松針扎痛臉與胳膊，飛快地摘着。松果摘回來，攤在院子裏曬乾，再背到磚場去賣。一個秋天下來，雖然松果賣不了太多的錢，卻可以換來一些油鹽。他很高興，母親也欣慰。
漸漸地，他發現一些竅門。別人在賣松果時，總是混些石塊。石塊黑色，一袋松果混進三五斤石塊，很難被發現。即使發現，磚廠裏的人也不多計較。他很高興，也效仿。這樣，他的收入比以前便多了一些。
母親不知曉這些。他把增多了的收入交給母親時，母親只當是他能幹。換油鹽時，順便給他買了幾塊糖果。他一高興，就把真相説出來。母親愣住了，看了他半天，然後拉起他的手，就往磚廠方向走。母親要把多餘的錢還給人家。他説什麼也不肯去，流着眼淚，卻被母親緊緊拽着。他搞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可以這樣做，而他不能。為什麼磚廠並不計較，而母親卻要計較。他一次次往回跑，又被母親揪回來。母親當着他的面，把多餘的錢還給人家。
回家的路上，他仍難過地流淚。母親歎口氣，説：“孩子，做人要誠實，尤其要對自己誠實。”他的手抄在布兜裏，布兜裏的幾粒糖果已經失去誘惑力，而母親的話。卻擲地有聲，字字敲在他心上。
高中畢業後，他沒有考上大學，跟着同伴來到這座城市打工。他在皮鞋廠找到一份業務員的工作。皮鞋廠的效益並不好，大量不合格產品積壓在庫裏。幹了三個月，工資一分未發，他身上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那天，廠長歎口氣，對業務員説：“庫裏的那些皮鞋，你們拿去賣吧，賣了錢，頂工資。”
一夥人揹着皮鞋出去推銷。正值冬天，天寒地凍，外面少有人來往。他們就去一家家單位推銷。有的業務員口才好，能將豬皮吹成龍皮，雖然人們並不容易上當，卻總可以賣出去一些。再見到同伴，臉上也就神氣了許多。
他一直灰頭灰臉的。那天中午，他踏着厚厚的積雪，來到一家企業辦公室。辦公室裏幾個人正無所事事，湊在一起閒聊。他説明來意。有人問：你們的皮鞋，能穿三年嗎？他沉默一會兒，答：不能。又問：能穿兩年嗎？他答：不能。再問：能穿一年嗎？他想了一會兒，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答：能穿三個月。一屋子人鬨然大笑。那天他衣着單薄，外衣裏，只有一件破舊的毛衣，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可在眾人的`鬨笑中，他滿臉通紅。
他往外走，像一隻落魄的狗。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此刻，只覺得眼前金星四濺，還沒走出大門，“轟”的一聲，他暈倒了。
醒來是在這家企業的辦公室裏。有人給他灌了糖水。他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羞愧地逃離。卻被人按住。有人説：“小夥子，我們這裏需要一名保安，月薪五百，你願意幹嗎？”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搞不清楚天上為什麼會掉餡餅。
其實那一天，已經有業務員來過了。他們把皮鞋吹得天花亂墜，人家並不上當，他們一樣地被譏笑着離開。過一會兒，他來了。大家準備再拿他開心一次，沒想到，這次卻讓他們感覺沉重。
他不知道這些，只怕人家會變卦，忙不迭地點頭，説：“我這就回原單位辭職。”
他把情況跟皮鞋廠的廠長説了。廠長沉默很久，説：“我想留下你，在質檢科幹，只是工資比他們給的少，你願不願意？”他驚訝地張大嘴巴，許久，點點頭説：“我願意。”他更願意留在質檢科裏，多學一些技術。
他就這樣留在了皮鞋廠。第二年，他被提升為質檢科副科長，後來，是業務科長，副廠長，再過幾年，老廠長退位讓賢，他做了廠長。老廠長退休時説的話他記憶猶新。老廠長説：“知道為什麼你一再得到重用嗎？因為你的誠實。在一個人所有的品質當中，誠實是最重要的。人是這樣，一個企業，也是這樣。”他一愣，想起小時候母親的話，他的眼睛濕潤了。
他上任後，正值國企改制。他大刀闊斧地改革，創新，不斷引進新技術。幾年下來，他的產品被人口口相傳，不但在本地大開銷路，在全國，也走上了著名品牌的道路。不僅如此。集團公司的規劃也在不斷擴大。現在，下轄房地產、皮具等多種行業。每一行業，都做得有聲有色。
我有些奇怪。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只用幾句話，就將公司的發展講完。他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説：“時間越久，我越能理解老廠長的話，為什麼誠實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誠實會反饋到內心，一個人行為誠實了，他的內心才會正確對待自己的付出與收穫，而不是投機取巧，自欺欺人。真正的付出與收穫永遠成正比，人是這樣，一個企業也是這樣。”我的記錄本上不落一字，而此刻，我的心情卻有諸多感慨與欽佩。他卻一臉的謙虛，沉默了一會兒，他説：“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曾怨過母親，覺得她不能像別的母親那樣，給孩子以富足的生活，卻固執地堅持什麼誠實。現在我明白，母親給了我最重要的品質，那是我一生受用不盡的財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