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風景的時代閲讀

我們不無悲哀地看到:現代小説卻已經不再注目風景。當年,川端康成稱他與自然的關係是“幸運的邂逅”。他在談到《伊豆的舞女》時,惟一的遺憾是覺得風景描寫還是少了些。從前的小説家,雖然沒有太多的人去自覺地談論風景的意義,但在實際寫作中,風景始終是他們的小説的重要元素。他們的寫作,幾乎形成一個定論:風景描寫是小説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元素。

失去風景的時代閲讀

然而現代小説就是拋卻了這一元素。

人類進入現代之後,對自然實際上已經失去崇拜之心。與並不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自然的古人相比,現代人對自然的親近未免有點矯揉造作。現代人更多是出於功利之心來關心自然的,因為自然直接關係到他們的生存。古人對自然有崇拜之心——甚至有敬畏心。“自然”是與“天”相等的概念,它具有至高無上的神性。古人面對自然,是一種宗教的姿態,他們虔誠靜聽與默察,是要在萬籟俱寂中讀出其奧義。因此,自然對他們來説不能有須臾的分開。而現代人儘管作出各種各樣親近自然的樣子,並有許多讚美之詞,但骨子裏,現代人還是隻相信自己。自然已不再具有神性,它只不過是物質,是被看的.。

小説也就可以不必在意自然了。

工業文明、人口難以抑制的增長而不斷加大的消耗,使自然在退卻與貧化。工業文明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物質享受的同時,廢氣、廢水,也是日甚一日地污染風景。然而我們還在日甚一日地擠壓風景似乎要將它直擠到天邊。

現代,有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失去風景的空間裏。有些人,從一出生,就是在一片缺乏綠色、缺乏蟬聲與鳥鳴的水泥鋼筋的世界裏。他們的肉體與靈魂從一開始就缺乏自然所給予的靈氣與濕潤。他們的記憶裏沒有什麼像樣的風景,更沒有對風景的深刻感受。

因此,小説也就沒有了風景。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卻在於現代人的審美趣味、審美意識的歷史性變異。

現代之文學藝術,新生了許多特質,但同時也丟失了許多特質,比如意境、詩性等。在現實生活與現代哲學思潮的雙重作用下,現代文學藝術將更多的心思用在了對深刻思想的追求上。文學藝術從來沒有像今天的文學藝術這樣酷愛思想。現代哲學的發達並由此帶來的思想觀念的眾聲喧譁,使文學藝術陷入一個龐雜無緒的思想大網之中而不可自拔。追求思想的新穎,直至追求思想的乖戾,已成時尚與習慣。在經過相當長的時間後,一些現代的文學藝術家們在冥冥之中達成一個共識,這就是:思想的深刻只能寄希望於對醜的審視中,而不能寄希望於對美的審視上;美是虛弱的,蒼白而脆弱的,甚至是矯情的,美的淺薄決定了它不可能藴藏什麼深刻的思想,就更説不上藴藏什麼驚世駭俗的思想了;而醜卻是沉重的、無底的、可被無窮解讀的,那些非同尋常的思想恰恰藏匿於其背後。因此,在現代藝術家那裏,思想的挖掘,也就是在醜之上的挖掘,醜成了思想的礦脈。醜的物象(比如潰爛的膿瘡,比如蒼蠅),醜的人性(比如窺陰癖,比如自虐狂),紛紛湧入文學藝術家的視野。現代文學藝術家就這樣與荒誕、怪僻、邪惡、陰鷙、猥瑣等聯繫在一起了。這雖然並非是現代文學藝術的全部,但卻是現代文學藝術的主流——至少是它留給人們的主要印象。

作為人們追求雅緻、雅趣、雅興的文學藝術,現在背離的恰恰正是這一切。現代文學藝術正是將粗俗、醜陋、陰沉、冷漠的事物作為自己觀照的對象。但,因為它要保持所謂的中立、零度,沒有顯示批判的姿態,它在效果上,在給閲讀者的感覺上,就是如此。我們已經開始習慣這一切,並也已經能夠駕輕就熟地來領會它的“深刻”之處了。

這裏,我們沒有義務去論證文學是否真的有必要將全部心思用在思想的深刻上,美本身的價值是否比思想弱小,美是否也藴藏着深刻的思想。我們只想通過這一切描述,給小説為什麼失去風景這一狀況找到最根本的解釋:風景的被注意,是與雅緻、雅趣、雅興聯繫在一起的,既然雅緻、雅趣、雅興已被冷淡與放棄,風景也就自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