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曾是春好

經典散文曾是春好

春好,便好在桃紅李白香妍色嬌。

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掀起顆顆珍珠綴成的簾子,珍珠相碰“叮咚”聲中,傳來個清雅的聲音:“薄粉,大早上就不見你,上哪兒去了?”

薄粉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圓圓臉上一笑兩個酒窩,她正站在迴廊外幾棵桃杏李樹下,聽到喚她,忙不迭地跑過來,急了些,差點踩到裙襬跌一跤。

珠簾裏的人忍不住嫣然一笑,伸手過去扶住了她,嗔道:“也不小了,偏還是孩子脾氣,急急火火的,怕我跑了不成?”

薄粉也顧不得爭辯,把背在身後的手向前一送,笑道:“人家早早起來就為了這些個花兒,給姐姐的。”

一大捧花兒,李花雪白,桃花嫣紅,杏花粉白,端是嬌俏豔麗。

薄粉側頭天真地笑道:“他們都管姐姐叫顏都知,那姐姐説來,桃花美還是杏花俏?”

簾子裏的人愣了一下,淡淡苦笑道:“可難倒姐姐了,都知都知,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正這時,杏花樹旁走來個中年婦人,遠遠便喊道:“令賓,你還在這裏貪玩呀,都什麼時候了,交待你的書都看過了嗎?咱們挹翠樓可就靠你撐着,你可得自己用點心呀。”

薄粉忙將手裏的花向身後一藏,屈身行個禮喚聲:“大姐。”

走來的正是挹翠樓的老鴇,曾經也是名動一時,人雖老了,但仍有三分姿色,打扮得猶是花枝招展,小姑娘一般,她不肯服老,只讓自己院裏的姑娘叫她大姐。

顏令賓見是她,忙陪笑走去扶住她,一面叫薄粉倒茶,一面親自拂開珠簾請她上座。

老鴇卻也不坐,只笑笑地拉住她的手輕輕撫摸,軟語道:“令賓兒呀,你是越來越發標緻了,瞧這長眉秀目雪膚細腰,嘖嘖嘖,端的是好人材。”説到這裏卻又語氣一轉,低低歎道:“但容大姐和你説句實心話,你雖是標緻,卻又哪比得上陸蘇蘇,何妙兒呢?如你這般長相的,我挹翠樓裏也能挑出十個八個來,可你看看,偏偏只有你不必做那皮肉生意,住的是單院的小樓,穿的是綾羅綢緞,和貴家小姐有何分別?”

説到這裏,老鴇隨手抄起几案上一本詩集,似笑非笑道:“不就是憑這個?你十二歲到了這裏,十六歲就榮任“都知”,不是因為你漂亮,是因為你能吟詩作畫,熟知古今事,能哄得那些文墨賣不兩幾文錢的文人高興。但你年已二十有六了吧,紅香院的李曉音,莫洛如,可都個頂個的聰慧美麗,偏又年輕,不是大姐逼你天天作詩學畫,大姐也是為你好,想讓你多風光兩年呀。”

所謂都知,是唐朝文人雅士閒散官員文酒之會中的主持。這種酒會中,除了常見的絲竹管絃,輕歌妙舞,和打情罵俏的尋常青樓女子外,一能言善道的名妓來主持,即“都知”,“都知”做來並非易事,除了容貌出眾,舉止得宜,還要能説會唱,善詩知文,通古博今,以及善於調排周旋。

整個平康里巷中,公認的“都知”只有三人,鄭舉舉、薛楚兒和顏令賓。鄭舉舉已年老慢慢隱退,薛楚兒也被郭子儀之兒子郭鍛量珠娶走,如今只剩下挹翠樓的金字招牌顏令賓了,但年紀更輕的李曉音,莫洛如也漸漸出名,難怪老鴇要急着催顏令賓用功了。

老鴇説完了,便盯着眼前這位挹翠樓的搖錢樹,卻只見顏令賓波瀾不驚,嘴角含笑,頻頻點頭稱是,一雙妙目雖澄淨如水,經多識廣的老鴇卻看不透這小女子心裏在想什麼。

顏令賓在想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她面上一點也不露出來,仍是一如平日的乖巧温雅,陪笑温語地把老鴇送出了自己的小園。

待回來,薄粉已把花兒插進了個玉瓶中,襯得珠簾俞白,花朵俞豔。顏令賓走過去掐了朵粉白的杏花,對着銅鏡細心而緩慢地插入髮髻。

時值黃昏,卻是挹翠樓最熱鬧的時候,各院的女子們都忙着當鏡梳粧,到處都是一盅盅紅白的胭脂香粉,一支支精巧的步搖簪子,一朵朵當令的'桃花杏花,顏令賓的粧台上也不例外。

薄粉正給她梳頭,不是流行的亂花髻墮馬髻,是少有人梳的簪花髻。梳出來看着簡單清爽,梳起來卻費些工夫,一縷縷長長的青絲在指間繞成小小的圓圈,再用髮針一點點地束住,好容易梳好了,薄粉拿了朵小巧的白玉梅花簪,正要插上去,顏令賓卻搖搖頭,自己去院子裏摘了三四朵半閉的杏花摘在發上,展展身上穿的一套雪紗精繡蘭花長裙,向薄粉微笑道:“咱們去吧,別讓客們等急了。”

紅燭數支映得明如白日,周圍一圈軟椅小榻上坐滿了閒官文士,每個身邊都依着個鮮衣豔飾的女子,顏令賓站在中央,展顏歡笑,語聲柔媚,談吐風雅,惹得人們陣陣笑語。

忽地一個姓楊的文人訝道:“怎的今日顏都知簪了杏花?莫非是老鴇兒太小氣,不捨得給都知買梅蘭簪子步搖戴?真是,嘖嘖,污了都知蘭花般清雅的好容貌了。”

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更有大膽的走上前來,用手摘掉幾朵杏花就要往地下扔,邊摘邊道:“莫污了都知清顏。”

顏令賓眼光閃爍,伸手去拿了回來,巧笑道:“今日令賓簪這杏花是有原因的,古來杏花詩不少,但都老詞濫調,實在讓人想掩卷不顧,在座的都是名傾一時的文人雅士,不如就寫幾首杏花詩,莫用那陳語濫詞,倒看看誰寫的最好。”

眾人都點頭稱好,各取筆墨,卻沒人注意顏令賓將那幾朵杏花輕輕揣入袖中。

回到自己房中,顏令賓輕舒口氣,薄粉將一頁頁詩文攏好放在她面前,憐惜地道:“大姐讓你今夜就都看完,將那幾位官高名重的詩背下來,明天的文酒會上好好誇他們一番。”

説着又遞過來支翠玉鏤空的蘭花簪,道:“這是大姐讓我給你留下的,好象是陳老爺送的吧。”

顏令賓看也不看將它放入粧盒,問道:“才剛見有人送上了朵七彩牡丹花鈿,怎麼大姐拿去了嗎?”

薄粉歎道:“可不是嗎?都拿去了,只留了這支素簪,不過也沒辦法,客人們就是要看姐姐你樸素清雅的樣子,那簪子留下了,也沒時候戴。”

顏令賓苦笑着搖頭道:“還是大姐聰明,讓我從一開始就淡粧素裙,不是蘭就是梅,一色兒是白,又讓我只重文人不重錢財,當時我還想這愛錢如命的老鴇怎地變了心性,後來才明白,這樣讓我獨樹一幟,在花樓裏更是出名,男人的心性,越是得不到越是要得到,大把的銀子往裏送着,才請得動顏都知玉駕。大姐是得了滿懷的銀子,可我呢,只空望着年華如水逝,只空得了“都知”的名聲,整日裏揹着那些陳詩文來討好那些個肉吃膩了要食素的老爺們。”

薄粉沒想到平日裏喜怒不形於色的顏令賓忽然會説出這些話來,愣在那裏,許久才哦了一聲。

春未遠,夏已至,荷花開了一塘,老鴇難得地催顏令賓出門,一臉堆笑地道:“莫急着回來,在那裏賞賞荷,誦誦詩,好讓人得知顏都知才女美名。

顏令賓微笑稱是,帶了薄粉出門去。

她並未去荷塘,只是在街上隨意地走着,羨慕地看着街上的女子,一樣的年紀吧,雖然沒有她美麗,卻都嫁人生子了,手裏牽個跌跌撞撞的孩子,懷裏還抱一個,身上是惡俗的桃花柳綠,但眉間卻有掩不住的歡喜,聲音粗啞地喊:“他爹,等等我和大玉二虎哦。”

顏令賓在個布攤前站定了,手裏摸着紅底黃花的粗布,賣布的卻看她氣度不凡衣著名貴,忙怯怯道:“小姐可不敢摸,布粗,怕傷了手。”

她麻木地點頭微笑道是,卻不捨得放開,那粗礪的豔俗的布,卻是她夢得到得不到的現實的平常人家生活。

“顏小姐喜歡嗎?不嫌棄的話,請允許我買了送你。”一個男聲忽然響起。

她轉頭望去,展顏一笑,這次不再是習慣,而是真心的笑,因為她看到了,身邊站着的是劉馳。

她笑道:“還在為人唱輓歌?”

劉馳也笑了:“無他能事,再説,若不是唱輓歌,我哪有福氣遇見顏小姐呢?”

賣布者饒感興趣地看着這兩個人,女子氣度高雅,衣著名貴,容貌秀麗,男子卻是衣着粗陋,俊秀的面容似是飽經滄桑,正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凶肆歌者”劉馳,專替人唱輓歌的貧賤男子。

賣布者老父下葬時曾請過劉馳,知道他歌喉嘹亮,且能自編歌詞,賦詩作文,除了地位低賤,也是個好男兒,但只憑這一條,又哪能配得上這清雅脱俗的小姐呢。他忍不住道:“劉馳好福氣,如此貧賤卻……,呵呵,蛤蟆也釣上了金鯉魚。”

他沒想到的是,那清雅的小姐看他一眼,嫣然笑道:“什麼金鯉魚,我是挹翠樓的顏令賓,一般的低賤之人。”

説完,竟握住了張馳的手,頭也不回往前走去,剩個小丫鬟傻傻地愣在原地。

那天,顏令賓回來時沒帶回幾首誦荷之詩,卻帶回了幾匹紅紅綠綠的花布,幾枝豔麗的簪子,悄悄藏在了牀下,薄粉跟在後面緊着問:“姐姐你瘋了嗎?那個張馳是唱輓歌的,身份下 賤,又四壁無物,姐姐你……?”

顏令賓也不答話,自顧自地把簪子往發上比着,比着比着,就燦然一笑,想着張馳剛才説的話:“請恕我冒昧,我的願望就是把顏小姐娶回家,我們織布耕田,閒來就對對歌,再,再,再生幾個孩子……”

兩人是在一次喪事中相識的,當時顏令賓聽到一個極其清越的歌聲,遁聲望去,便看到張馳一雙眼睛盯着自己,看到自己看他,他竟然臉紅了,忙不迭地把臉轉一邊,裝作沒事人的樣子。

顏令賓覺得他和那些文人雅士們不同,他們不會臉紅,他們雖然會説:我多麼喜歡你呀,顏姑娘,我願意把你娶回家去。顏令賓便一邊躲開那雙不老實的手,一邊還要帶着微笑道:“先生的這首詩真好,昨夜令賓誦了一夜呢。”心裏卻在為他的話補上後兩個字“做妾。”

就為張馳的臉紅,顏令賓有些新鮮,有些心動,再遇見他時,她便主動地上去搭話,一來二往,她發現張馳性情真切,雖不通文曉字,卻心思靈敏細膩,再來,自己的身份也是如此低賤,難免互憐互惜,私下裏許了海誓山盟。

顏令賓看着鏡裏薄粉不悦的樣子,忍不住回身抱住了她,在她耳邊道:“我已答應他了,只要我們攢夠了錢贖身,我們就成親。”

時光如風,秋日已到,一日,顏令賓出門和張馳私會,兩人牽手湖畔,幸福甜美,竟忘了時間,匆匆趕回樓裏,也顧不得夜寒加衣服,趕忙去主持一個文酒會。

待主持完,顏令賓只覺得全身發燙,頭痛欲裂,薄粉煮了薑湯來發汗也不管用,忙喊老鴇來看,抓了藥吃,卻也不見好轉,只是一日日瘦了下去。

張馳在樓外心急如焚,抓住薄粉不肯放開,只是問:“令賓如何了?”薄粉轉了頭擦淚,張馳心知不好,只覺得眼間一黑,硬撐着笑道:“你這傻姑娘,你姐姐沒大礙的,過兩天就好,你渾哭什麼?”

顏令賓一日略覺好些,便讓薄粉請了老鴇來,軟語求道:“我與張馳已有約連理,我這病是不成了,還求大姐開恩,放我出去,便是死也是張家人了。”

老鴇把臉一沉,點她額頭道:“胡説些什麼,小病小病,那些個客人還等着你呢,怪不得你這陣子心亂如麻,不是大姐説你,看上誰不好,張老爺陳老爺有錢有勢,非看上個什麼張馳。大姐把話放在這兒了,你呀,好好地養病,和張馳的事兒,就死了這條心吧。”

顏令賓聞言,淚落如雨,卻也不求懇,只將一雙手緊緊扭着被子,老鴇又柔語道:“我是為你好,只要不是那張馳,過個三五年的,我就找個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你呀,好好養病,可別多想了。”

語罷,款款出去了。

顏令賓靠在軟枕上,臉色雪白,聽着珍珠簾叮咚做響,看着院外落葉枯黃的杏樹。

第二日,顏令賓便硬撐起病弱的身體,寫下一首詩:

氣餘三五喘,花剩兩三枝;

話別一樽酒,相遊無後期。

她讓薄粉念她的筆體把這首詩用浣花箋抄寫了多份,分送給平日裏常來的一些文人達官,並附短柬説:小女子此次扶病設宴侍候客人,務請拔宂前來話別。”

她知道,這樣悽切的詩句,他們不會不來的。

入夜,無風無月,薄粉攤了一桌一牀的首飾衣裙,強笑着問有氣無力的顏令賓:“姐姐,今晚穿哪件?”

顏令賓走過去撿出一件金底牡丹花的長裙,兩片七彩牡丹花鈿,輕輕對薄粉道:“梳個卧龍髫。”

那些顏令賓的常客沒想到,從珍珠簾後走出來的,不是他們平日熟悉的清雅佳人,而是梳着家常婦人髻,豔麗長裙的女子。

他們訝異地互相低語,但顏令賓靠在薄粉的身上已經開始講話了,她雖然聲音低弱,但還是如昔日般風趣,在座的人在顏令賓熟練的安排下,還是講了很多很多的趣事新詩,直到天色將亮,顏令賓忽然淚落如雨,抽泣道: “我將不久於人世,春花秋月,曾經侍侯各位消磨過不少快樂的時光,如今生離死別,再無相會之期,在這裏我想向諸位提一個最後的請求,就是希望大家都能送我一些惜別的文章,我就感謝不盡了!”話罷伏在薄粉肩上痛哭,薄粉忙和幾個小環把她扶進房去,她看到倚在牀上的顏令賓露出了一絲微笑。

幾天後,顏令賓不再醒來。

最傷心的除了張馳薄粉,還有挹翠樓的鴇母,她滿以為顏令賓死後能從那些平日捧場的賓客中獲取一些豐厚的祭禮饋贈,不料那些客人卻都遵照顏令賓生前的囑咐,為她送來一篇篇惜別的文章,一首首哀悼的詩詞。鴇母又恨又怒,將那些詩文從挹翠樓上扔到窗外街上,口中還嘮嘮叨叨地數落着:“死妮子,死了還不忘害我,枉我養她這些年,要這些有什麼用啊!”

張馳撿到了其中一張,上面寫着:

昨日尋仙子,轜車忽在門;

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

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

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這首不深,他看得懂,他踉踉蹌蹌地到了顏令賓墳前,已是傍晚,除了他不再有別人,他看着那塊冰冷的墓碑,唱起了這首詩。

遍遍唱着,回想着曾經和顏令賓的快樂,直到天色昏暗,忽然,他看到了顏令賓,她穿着他送的家常粗布衣服,一頭長髮只鬆鬆地挽在腦後,但眼睛明亮面色紅潤,一臉甜甜的笑,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温柔地説:“相公,我們回家去吧。”

張馳恍惚地伸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

他看到面前什麼都沒有,只有顏令賓的墳墓,冷冷清清。

從此,長安城又多了個瘋子,他天天在一座簡陋的墓碑前唱着一首詩:昨日尋仙子,轜車忽在門;

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

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

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直唱得聲音沙啞,痛哭無淚。

他的傾聽者,只有墳後的一棵杏樹,黯然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