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抒情散文

記得許多年前,在一個黯淡的天氣,我坐上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這是一輛老式的支農班車,車身是很短很矮的那種。支農班車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對這類班車的新稱號,並有“支農班車”的字樣標記於司駕位置的玻璃上方,作為它與長途客車的區別,從此,它們再也走不出這個縣城周邊的角角落落。支農班車雖然歷經二十餘年之久,但是,仍然不斷地滿足着我所生活的小城人們的需求。

城鄉抒情散文

那些乘坐支農班車的人們,他們大多數人的父母高堂兄弟姐妹歷經數十年的時光變遷,依然居住在大山深處的某個村落,他們挾着公文包的身軀時常要在每年的春天或秋天農忙之際率領家庭軍團雁陣一般往返鄉下老家的路上,回來時蒙一臉焦煙火色,披一身草屑塵土。總之,居住在小城裏的許多工人以及幹部和那些還沒有絕對白領起來的白領和藍領們,幾十年來都不曾離開過“支農班車”城鄉之間的輸送,他們因此對“支農班車”有着些許的特殊感情。

我乘坐的那輛公共汽車已經找不到“支農班車”幾個字樣的痕跡,司機和車主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是很熱情。車身小,部分面積除了車體本身的顏色之外,其餘的大部早就都讓各種廣告塗蓋得花紅柳綠,色彩斑斕,讓我們這些城裏人或鄉下人的目光在上面無處插足,這便是我們所感覺到的變化着的時代所在。惟一使這些班車仍然保持着舊現代的味道的,便是和我一樣乘坐在上面的四五十歲左右的乘客,他們在路邊小站上揚起手攔車的同時,嘴裏還親切而熟悉地道一聲“支農班車”,雙腳踏上去,陌生的車主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本地的還是外地的,對你的態度一律熱情有加,凡是來客都與這裏某個山村有關,因此,不論春夏秋冬季都保持着和藹的語氣,然後是收錢打票,回頭再朝你綻一個笑容,同時抬手遞過找零,很是給人遭遇故知的感覺。

汽車在鄉下的路上緩慢地行駛,而車輪下的道路,則彷彿是小城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條條觸角。縣城是極小的,以前我從不承認,當我走過幾個大一點的城市後,儘管是跑馬觀花,但能讓我感覺到我所居住的縣城的渺小。然而,當我坐上這輛身材短小的公共汽車,行走在鄉間凸凹不平的`山區公路上時,我居然為我所居住的小城有了小小的自豪——許多的設施與地道的鄉下農村比起來,畢竟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汽車,不就是從城裏出發,至鄉間的各個村落?再比如車輪下面急速後退着的鄉間公路,城裏的畢竟比鄉下的平展寬闊了許多。街道被樹木緊緊地包圍着,空氣中有一種少有的清新。已經是初冬了,外面的綠已經褪盡,小城裏還有淡淡的綠色意,在視野裏平靜地蔓延,這在我心裏是一份不小的驕傲。

上午十點多鐘了,陽光透過冬日的暗淡,在我所坐的位置上明亮了十多分鐘,再暗淡下去,等車駛上一片光禿的山樑,突然的整個車窗陽光明媚起來,山野風大,我不敢打開車窗享受陽光的撫摸,只能把頭靠在窗上以接受窗外的陽光照射,一邊是秋季的温暖,一邊是窗玻璃叮叮噹噹的碰撞。車再停時,有個黑衣人閃進車門,高大的身軀在車門處咣的一下坐下。車主似乎是認識他的,目光打量他時有些詫異,問“有年紀的怎麼樣了?”他聲音洪亮地説:“先是胳膊骨折,住院,然後心臟病犯了。”售票員是個女的,女人關心這些勝過關心任何事情。於是和他閒談。整座車上,全然是他們一問一答的聲音。

胳膊骨折,住院三個多月,已經好了的,不成想心臟病又犯了。她是那麼健康的一個人,以前從不大生病的人,説病就病了,説倒就倒了。他於是和弟妹一起輪班請假在醫院照護。不管醫生怎麼治,那病也只是好一陣壞一陣,好的時候,和她平常沒病之前一樣,臉色很好也很正常,不好的時候,一口氣一口氣地喘,直喘得嘴脣發青——是心臟病發壓迫的氣喘啊。家裏兒女都很焦急。和她同病房的那個南邊住着的一個老人,也是個老太太,對他説,早些準備吧,準備好了到時候就從容了。他不懂,準備什麼?從容又是什麼意思?他在縣裏一個事業單位上班,當幹部,除了會議、官場、上級接待下級走訪,平時很少與這麼大年紀的老人聊天,農村老人們的一些暗示都聽不出來了。

“後來呢?”車主、售票員一起關切問他。車上的人也都聽得豎起了耳朵並把目光轉向了他。我抬頭目不轉睛地看他,他偶爾面對人們的眼睛,説完幾句還要對車上的人和氣地笑笑。我也對他笑笑。我注意到他的腳下穿了一雙嶄新的白網鞋。頓時我明白了,他所説的老人是他們家的老人,他的父親或者母親,哦,應該是母親。這些日子,他的母親才剛剛“走”了。

他把臉轉向我們所有人,臉上微笑很從容地繼續説:老人平時不捨得吃喝,這時候更不太想着吃喝了,給她什麼也不要,不點頭不搖頭,不吃不喝地躺在那裏,看病情時好時壞。好了的時候,才想喝一點雞蛋湯。後來南面住着的那個病老太太,一個勁地和她的兒女們説,快準備吧,不然就晚了。回家吧,別再回兒子家,要回就回自己的農村老家。

已經進入了冬天,鄉下的家裏太冷了,他想,還是回他的家吧。老人八十八歲了,他是長子,他在城裏生活,家裏供有暖氣,就把老人接到了家裏,想這樣慢慢地養幾天,如果一天天好了,天氣也暖了,再送回老家。可當晚,老人又突然不願意了,喊着回老家。老家太冷啊,他勸老人説。老人於晚上十一點多鐘突然又喘起來,看上去就是不好了的樣子了。他這時才想起病房裏那位老太太説過的話。那個老太太一定是早就看出什麼來了。

整整一個晚上,老人都不行,隨身帶的送老衣裳都拿出來準備好了。可誰知天一亮,早上太陽一出來,老人的精神又和往常一樣好了,好好的和平常沒病時的身子骨一樣,欠起身來坐在牀上喝了兒子給她衝的雞蛋湯,然後和兒子手握着手拉呱。

老人囑咐,不住了,有車就把她送回家去。他聽命,第二天就把老人送回了老家。在老家的院子裏,他把老人的一隻用了十幾年的炭爐子搬出來,認真地掏了掏,以保證點燃後能夠給老人取暖。誰知老人知道後又説,別掏那個了,沒有用了,你們都不在家,掏那爐子做什麼?家裏又不住人。他想,家裏有您在啊,怎麼不住人?再説還有伴守您的兒女們哪。

回到老家後的老人再囑咐,天氣太冷,潑湯三次就行,別太多,無用。潑湯是農村風俗裏對老人死後第一天舉行的一個送別儀式,把做熟後的小米飯裝進瓦罐裏,由家族裏輩分最高的那個人依次率領着族人以及旁系親屬一路往西給亡者指路送行,好把死者的靈魂送往西天。鄉里一般的喪葬風俗都是一個上午潑七次。老人反覆地這麼囑説,讓他感覺心裏很悲傷。這是他送老人回家的第一天,老人的精神氣兒也還行。他掏好了爐子,把它點燃,屋子裏很暖和了。老人開始讓他走,工事忙,你回去歇着,到時候別太累了你。他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眼睛也真的不停地打瞌睡了。但是老人的話他還是不懂,用懵懂的眼光去看老人——娘,説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我被他的母親生命裏最後一天發生的事情深深地感動了,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迫切地想聽他接着説下去。他並沒有回家,就在那個晚上,他的娘就不行了,凌晨一點左右,他的娘要了口吃的,也就是雞蛋湯,睡下。就在他一轉身的時候,他的小外甥女喊他,舅,你看俺姥娘是怎麼了?他再附身去看時,老人已經閉了眼睛,沒有氣息了。他説他看了好久,他的母親都再也沒有動一下。這時家裏人才想到給老人穿衣……説到這裏他不説了,戛然而止。把臉全部的面向我們,眼光卻是模糊而出神,彷彿在回憶着他的娘。突然他要求説“車就在這裏停了吧。”他要下車,他這次回家不是回家,五七三十五,今天是他娘上五七墳的日子,他從這裏下車,直接就穿過那片田野到他的母親的墳上去了。

全身黑衣的他,上身是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下面一條普通斜紋的黑褲子,惟獨嶄新刺眼的是腳下那雙只有特殊日子才穿用的白鞋子,它們在我面前一閃,隨他下了車。在一陣短暫的寧靜之後,女售票員望着他還沒有完全消失的背影説,老人八十八歲了,也算是喜喪了。老人在他家治病接近一年多,都是他跑前跑後照顧,大小便失禁的時候,都是他抱着老人然後讓家屬換,也算是盡了孝了。他也有高血壓,有心臟病。那時他剛退休,如果不退休,還不知道怎麼個累法呢。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汽車笨重地喘着粗氣,朝前方駛去,路邊的白楊樹上,我又一次發現了一大團一大團用樹枝架起的黑色的喜鵲窩。平常,我在進出鄉村的時候已經無數次發現過它們了。在高高的白楊樹的樹冠上,都有一隻喜鵲飛來飛去地守候着自己的家。喜鵲也和我們人類一樣,不管飛出去多遠,也是還要飛回來的嗎?不論生活多苦,都有堅強存在,鳥類也是如此,上天給它們一根樹枝,就有它們的家園,就有它們的生存之地。我這樣想着,腦海裏浮現出一片茅屋,一座孤墳,黑衣白鞋包裹着的他——那個奔向亡母的兒子,始終不曾有眼淚流過,但我卻能夠感覺到,他在回憶亡母的笑容裏,深藏着對逝去母親的懷戀,深藏着對生死離別的無奈。我彷彿感受到那顆因激動而急速跳動着的心臟。他是這樣急切地投向他的母親,可他的母親卻再也不能向他張開母親的懷抱……

汽車繼續向前方開去,它們在延綿的地平線上默默地來來往往,破舊的它們在我的心頭略顯沉重,就彷彿肩頭壓上了一副無形的擔子,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副擔子,那麼它們一頭是城市,一頭應該就是山鄉了,在它們之間,總有一條血脈親情不能割斷,需要各種方式的聯結和溝通。而這些來往奔波的車輛正是聯結和溝通這條血脈親情的紐帶,只要這份血脈親情不曾失落,那麼它們就要默默地永遠地承載下去,承載下去,在歲月的風塵裏,見證一件又一件事物的新生或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