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主 賜我食

老媽生前篤信宗教,每次吃飯前總鄭重地念叨:感謝主,賜我食——。那時歲數不大的我經常會說:媽,行了,別念了,快吃飯,念多了,主會煩的。

感謝主 賜我食

老媽最初對食物並不是如此的在意,或者說如此的莊重和神聖。倒是老爸視糧食如生命。老爸生前經常對我講起他是打鬼子出身,用他的原話說:老子還沒有槍高的時候就拿槍打鬼子了。對他的這一說法,老媽是持懷疑態度的,既懷疑老爸當時是否屬於正規軍也懷疑他打的是鬼子還是僞軍。後來老爸說漏了嘴:當時才12歲就沒有父母了,也沒有吃的,就參加革命了。老媽就會反駁:你不是爲了革命吧,是爲了一口吃的吧。別說你12歲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叫革命,就是現在你也說不清什麼是革命。

老媽在“革命”問題上之所以與老爸針鋒相對,是有她的“階級”根源的。老媽出身於大家庭,外公是有名的中醫,除了坐診還開設了好多的藥房,家族有幾座炮樓幾十條槍和幾十個護院。這樣當然也就成了重點的“革命”對象,終於被改造爲“無產階級”。雖然老媽和老爸也是自由戀愛,但是老媽身上多少還是有些“殘餘”,有時還是顯示出對老爸的“階級仇恨”。

老媽對老爸最明顯的“階級仇恨”有兩條,而且在很長的時間內都抓住不放。一是老爸明明是個文盲,爲什麼在年輕、他們相識之初的時候還人模狗樣地穿着一身白色的、筆挺的軍便服,尤其不能讓人容忍的是,爲什麼還提着個高檔的棕色牛皮公文包、並在包裏放了筆記本和鋼筆?愣充“革命知識分子”居心何在?二是爲什麼以“革命”做藉口但實際行動卻爲了謀取糧食?難道披着“革命的外衣”就是爲了那一口吃的?

對老媽的第一個問題,老爸還能搪塞過去,無非就是“人帥嘛,穿什麼都好看”或者“其實,俺也讀過3、5月私塾念過幾句之乎者也”之類的回答。但是對第二個問題,他卻閃爍其辭,不能進行有力的反駁。解放後,組織給他安排工作的時候,他堅決放棄了組織爲他選定的“革命崗位”,執意去糧食部門。憑他的選擇,就無法反駁老媽的第二個責問,有時候他被-逼急了,只能說:革命革命,沒有吃的活不了命了,還革個屁命!俺被餓怕了,靠着糧食心裏踏實。

可惜,老爸的好景不長。組織上終於發現了他的祕密,原來他隱瞞了自己的出身。雖然他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有個親叔叔,當時在南方一所著名的軍校畢業後沒有走正道,而且最後去了一個島嶼。後來老爸在各類運動中肉體和思想上經受了改造和教育,工作崗位也從城市的`糧食機構降到了鄉鎮(那時叫公社)的糧食所,最爲明顯的是體質一落千丈,而老媽則被下放去做村國小教師,並把家也安在了農村

老爸到農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房子前後種上了蔬菜,閒了就澆水施肥。我出生後,他經常帶着我看他種菜,種的時候就告訴我收的時間,讓我望梅止渴。那時農村的生活是清苦的,有時候聽老爸說去園裏摘點蔬菜炒着吃,我和哥哥就會很高興,吃點炒青椒或者炒土豆絲就像過年一樣。

哥哥大我好多,80年代初就到了找媳婦的歲數。每次哥哥相親的時候,老爸就執意留人家姑娘在家裏吃飯,必會去集市上割點肉。基本上是吃完飯姑娘走後,老爸就搖頭。因爲那些姑娘大多害羞,不太放開了吃飯吃肉。而老爸的理由很簡單:不能吃的人身體就不會太好,身體不好人就軟弱不會有太多的血性;如果能吃而扭捏不吃,說明人不大方不坦蕩。老媽對此理論更是劈頭蓋臉地批判:你是給兒子找媳婦,不是給窮山溝的土匪找壓寨夫人!而老爸在這個問題上振振有辭:得谷者昌!不管對誰來說只有活着纔是頭等大事,不吃怎麼活着?明明想吃卻扭捏不吃,又怎麼能活得痛快?

老爸只活到80年代初,因爲以前在運動中他遭遇了太多的改造,內臟落下的硬傷終於發作。他是在冬季的清晨離開的,好像是我公曆生日那一天。老人們都說,在這個時間走得好,因爲在清晨早飯前走了,把一天三餐都省了,意味着把將來的糧食都省給了子女。

其實並非如此,老爸離開後,我們的生活變化較大。那10年時間裏,我們國家的改革大業如火如荼,新生事物如雨後春筍。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哥哥做了下崗的先驅,我也趕上了教育產業化的大潮,老媽那份教師的工資總是無法滿足我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更別說文化需求了。有相當一段時間老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這個社會所拋棄或者是上輩子做了罪惡滔天的事情。

痛定思痛,老媽放棄了她每天讀詩書、練書法的閒情雅緻,開始關心糧食和蔬菜,每天傍晚挎着菜籃在市場和即將收市的小販之間遊走和討價還價。我清楚地記得那些日子,如果是夏季,中午放學回家,飯桌上只有米飯和西紅柿蛋湯;如果是冬季,只有米飯和水煮豆腐外加一碗醬油;偶爾有點肉也是星星之火,蓋不住碗底,而此時哥哥總是省給我吃;早飯晚飯一律是稀粥和鹹菜。因爲我的食物範圍很小,以致我讀大學的時候鬧了個笑話。我看到同學們經常拿着個玻璃瓶用吸管吃奶,有天饞了,我也去買了一瓶,吸了一口,又稠又酸。我當即大罵,他奶奶的,這牛奶是壞的!因爲這事我經常被同學取笑。

我不想回憶是怎麼讀完大學的了。大學畢業剛工作的時候,我每週末都會回家看老媽。老媽知道我會回去,總是提前做好吃的,知道我嗜酒,並準備好白酒和酒杯,坐在飯桌旁看我邊吃邊喝,給我講這一週家中的零碎事情。有一次我因爲調休而在週中回家,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看到老媽一個人在廚房吃飯。所謂的飯,就是吃剩又熱了一次的稀粥,還有一小碟醃製的蘿蔔乾。爲了防寒,廚房的窗戶外都釘上了塑料紙,門上掛了稻草編制的門簾,儘管如此,冷風還是在廚房迴旋,窗戶玻璃叮叮作響,廚房裏還有稀粥被熱糊了的味道。可能是稀粥太燙了,老媽坐在矮板凳上端着碗不停的呵氣。老媽頭頂上的昏黃燈光,把她佝僂的身影正好映照在背後的牆壁上,牆壁上黑色的大十字架正好分割了她的身影,而那幅落了油煙的耶穌受難圖顯得那麼詭異和扭曲。我悄悄地找到了哥哥和嫂子,指着他們低聲而嚴厲地大罵:你們這兩個東西還是人嗎?你們平時就這麼伺候老媽嗎?你們看看她吃的是什麼?

後來老媽坐大巴來我工作的城市看我。因爲她知道了我當時的女朋友和我分手,對我有點擔心。她沒有直接問分手的事情,只是幫我曬被子和洗衣服。我也買了好多菜做飯給老媽吃,尤其是做了她最喜歡的酸菜羊肉。吃飯前,老媽照例是祈禱,但是這次祈禱之前看了看我,笑了笑,只是簡單的說了句“感謝主”,可能是怕我嫌她煩吧。我給老媽斟了白酒,也讓她邊吃邊喝,她吃了很多,告訴我其實她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喝兩杯。可能因爲酸菜羊肉太辣了,她還流了點清水鼻涕,我笑着幫她擦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喝了幾杯酒後,她突然沒有頭尾的說了一句:現在這個社會是多元的,人也是多元的。人各有志,誰不想自己將來的生活條件好點呢,不可強求,也不能因此就遷怒別人,當然也不能妄自菲薄,反正一切隨緣了。我笑笑,算是認可了她的話,然後說:媽,別吃了,晚上少吃些,會不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