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故鄉曾經的火炕

故鄉在秦嶺之巔,海拔千米以上。每年的臘月,是最寒冷的季節。

抒情散文:故鄉曾經的火炕

家裏有土炕,也叫火炕。火炕是土坯壘砌,土坯,村裏人叫它“胡砌”(砌:多音字,ti),相當於磚的功能。

盤炕時,胡砌粘着黃泥,黃泥替水泥的作用。壘砌三層,每層都有着相應的空間。炕爲四面,兩面靠牆,兩面壘砌封閉,裏面豎着的土坯相互有着空間,如迷陣,可以讓煙氣順暢地在空間來回流動,再順着牆壁的煙筒排除。炕的面兒,多是黃土拌着麥草攪拌的稠泥,木框做成的正方形模具。找一塊乾淨、光滑的場院,稠泥倒入模具,用泥壁抹光,提取模具,晾曬。晾曬兩三天,待凝固,才能搬動,豎起多個相互依靠,再曬,直到內外乾透。當然,這種叫“拓炕面子”的做法,也多選擇在夏季或秋季天空晴朗的日子,光照時間長,容易曬乾。如果說遇上暴雨或陰雨,不能夠搬起,也常常成爲泥團。多爲10公分厚,60公分大小,如地板磚形狀。村裏人叫它“炕面子”。

在壘砌的胡砌上面蓋上炕面子。上面在用拌有麥秸短截的黃泥,勾縫,收光,形成一個整體。炕洞裏不斷燒火,火旺,煙筒裏排着煙霧,整個火炕先是冒着潮氣,再到熱氣,再是徹底烘乾。

每一個火炕,必有炕洞,炕洞比地面低,裏邊一直通往火炕的交叉錯綜的通道,外邊多留出臉盆大小的半個坑兒。炕洞的上方,多留有炕窯窩。炕窯窩爲方形,大小能放進去三四雙棉鞋的樣子。

進入初冬,也就開始燒炕了。其實,炕是要經常燒的,不燒的話,容易返潮,特別是多雨的季節。

冬天裏,炕洞的火總是很旺盛。村子人把炕洞叫“火爐”。天冷,火總是吸引人、留住人的。相互串門的鄰家,多是坐在炕洞前的小板凳上,聊着家常。炕洞裏塞一個難以點燃的疙瘩柴,外邊多是用軟的乾柴引火,點燃後,架上硬柴。炕洞吸火,火苗子旺盛,家裏有溫水的銅壺,盛一壺水,坐在火爐邊上,一大功夫,水就燒開。一爐火,就是一個冬天。

火在燃燒,炕洞的柴灰永遠是紅的,燙的。取上三五個洋芋,把紅彤彤的灰,用木棍兒刨一個坑兒,放進去洋芋,埋在灰中。十多分鐘後,屋子裏能聞到洋芋皮兒燒焦的味道,再是看到火坑的灰兒,不斷地冒氣,發出“噗兒——,噗兒——,”的聲響,你會發現灰兒向上的力量,噴打出的熱浪,伴着火星子上冒。半個小時不到,洋芋熟了。刨出來,皮兒已經燒焦變色。熱得燙手,吹去上面的灰兒,剝去燒焦的皮兒,鮮活的,柔軟的.,甘甜的,炙熱的,帶着香噴與熱浪的瓤兒,足以讓你涎水滿口,絕不亞於你剝開一顆鮮荔的激動,剝開一隻鮮蝦的貪戀。

火炕的炕窯裏,熱呼呼地乾燥。在雪地裏,跑了一天的孩子,多在上炕之前,把棉鞋,村子人叫“棉窩窩”放進去,第二天上學,掏出來,裏外暖烘烘的。打掃乾淨,鋪上報紙,炕幹辣椒,熱上幾個冷饃。炕洞的牆面,總是被煙燻得黑黝黝地,牆的上方,掛着兩三吊子臘肉,是爲春節準備的最好的年貨。

寒冬,漫山遍野是白皚皚的厚雪。地裏也沒有了活兒,家裏也沒有了活兒,一年最閒暇的季節。清晨起來,拿着毛竹綁紮的掃帚,掃着院子的雪。雪兒很厚,儘量地掃出一條路來。去廁所的路,廁所多在屋後。去豬圈的路,再冷也要給豬燒一盆開水,燙一桶糠料。去左鄰右舍家的路,村子裏的路不寬,你院子連着他院子,他院子通着你院子。路掃開了,雪就堆了起來。回過頭來,掃過的路,又落下一地雪花。

風大,秦嶺之巔的風帶着哨子。捲起雪花,在空中無序的颳着。屋頂的雪花,在風中旋轉,山牆角的風道處,就堆起了一米多高的雪窖。窗臺上也堆起半尺厚的雪。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乾枯的柳枝,在風中甩蕩,風吼着,樹杆搖曳着。家家戶戶的大門關閉,外面的門扣在發出“噹啷,噹啷”地聲響。門裏的緊扣的門插,在風的推力下發出“咯吱,咯吱”地叫聲。

冬天裏的雪很難融化,又一場雪來了。炕洞裏的火不會熄滅,一直燒着。一家人多坐在炕上。尿素袋子夾着麥稈縫的褥子,炕有多大,褥子就有多大。在補了又補的破舊的被單上,一家人蓋上一牀大被子,被子是棉花的,其實已經是多年的、一疙瘩一疙瘩厚厚的“套子”,沉甸甸的重。其實,還有無數的人家,幾乎沒有褥子,火炕上鋪上一層麥秸,麥秸上面鋪一個光席,席是曬席,席上面僅有被子。席幾乎已經被身子磨光,沒有了扎皮膚的感覺,睡醒後,卻能看到身子上面一楞一楞的席紋。

我曾經睡過這樣的炕,兄弟三人經常光着身子,在炕上翻跟頭,也在炕上打架,也曾尿溼一片,也幾次被娘用掃炕笤帚打過屁股。娘最擔心的,是怕我們把火炕蹦塌。炕塌了,就是大事,要請村子裏的“泥水匠”,修修補補是很麻煩的事情。

童年幾乎是在炕上長大的。父親在外地工作,娘一個人在生產隊掙工分養育我們兄弟姐妹。我時常是被關在家裏。娘出門,總是撂一句“好好坐炕上。”我就在炕頭上亂畫亂寫。

冬天的日子,兄弟三人擁擠在火炕上,娘盤腳盤腿的坐着,衲着鞋底,煤油燈下,孃的針線活做得細緻。穿針線的時候,兩手舉起,遠遠地對引,卻能夠一次穿上。多少個深夜,睜開朦朧的睡眼,卻依然看見母親的身影,在微弱的燈光下,聽見麻繩穿越鞋底的聲響,在夜深人靜中,是那樣的洪亮而有力……

時光流逝。一切都過去了,我已進入中年。故鄉的火炕,也在村子裏慢慢地消失,猶如我記憶中年邁的父輩,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代替火炕的,是鋪着電熱毯的木頭或鐵藝的牀架。電暖氣、空調、鋼碳鐵爐等多元化取暖方式,讓人感受不到炕洞疙瘩火的記憶。

時常地離開故鄉,又時常地回到故鄉。嚮往着故鄉的火炕,追憶着離別的母愛,懷念着通往河邊的泥濘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