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消失的樂園優美散文

那是豫東田野上的一個夢,一個在特殊時期編織的夢:一處數百畝的田疇,被縱橫交錯的溝渠切割成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方塊,人們叫它田埂;田埂之間,盈盈一水相隔,人們可以笑語相答,往來卻需臨時架起獨木小橋,顫顫悠悠從上面走過。這些獨木小橋其實就是一棵樹,砍掉樹根,斫去枝杈,兩頭擔在溝沿上即可。

田埂消失的樂園優美散文

這個特殊時期就是上世紀土改之後,農業合作化完成之前。那是農民最歡欣鼓舞,又是最自由自在的時期。

我的家鄉豫東雖地處華北平原,卻又稱水鄉,其緣由在於黃河。那時黃河下游水流豐沛,大浪滔滔,兩岸偌大一個原野,地下猶如一個巨大的水庫,農民在平地上一?頭可以挖出一個水池來。我們村恰又在黃河南岸的支流丈八溝畔,周圍縱橫交錯的溝渠內水流不斷,人們叫它流水溝。溝內或種茭白,或養茨菰,或野生着雜草,成了魚蝦、黃鱔、青蛙乃至水蛇、甲魚生存繁育的天然場所。

這些溝渠、田埂,似乎毫無規矩可尋。那些大的田埂,足有三四畝大,小的僅及一畝。每個田埂一般都歸一戶所有,四周溝渠邊長滿了刺玫、白臘條、竹子,抑或是柳樹、鑽天楊等。每至春夏,人們就會在四周種上一些豆角,或栽上一些黃花菜等。待到豆角掛果、黃花菜開花時,一到中午,這些田埂家的主婦們,就會拐着籃子,顫顫悠悠地走過獨木便橋採摘花果,以備午飯之需。這些年輕的、半老的婦女們,會隔着溝渠嘮家常,開玩笑,甚至打情罵俏。這也許是他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了,他們歡樂的笑聲就像一曲沒有節奏的樂章,盪漾在這田埂的上空。

那時我還小,最喜歡的是下水捉魚。夏天的中午,我們一羣半大的孩子們,常常在較寬闊的溝渠內聚集,將水攪渾,乘着渾水摸魚。一箇中午可以摸到好幾條鯽魚、鰱魚,有時還可以摸到一兩條紅魚,有一回我還摸到一條一斤多重的鮎魚。鮎魚俗稱大嘴娃魚,是其它魚類的剋星,有鮎魚的地方其它魚就逃之夭夭。我提回家裏,父親說這條鮎魚可能是偶爾竄進來的。這種魚肉嫩,無刺,吃起來特別鮮美。有時,我們還可以在溝邊淘一些螃蟹、黃鱔,回家蒸着、炒着吃。

可是,最熱鬧的時候,還是“攉魚”。這是我們那裏特有的一種撲魚辦法,即是將一條溝的兩端築堰,然後把水桶綁上繩子由兩個壯漢提着,往外攉水,直到水盡魚出,也就是書上說的“竭澤而漁”。這是一個浩大工程,往往要有幾個人撐頭,半條街上的年輕人一起上,半天功夫才能將水攉幹。此時,那些大大小小的魚兒在殘水中活蹦亂跳,幾乎全村的人都下到溝裏撲捉,一桶一桶地往外提魚。一次收穫可達數百斤,乃至上千斤。然後就由幾個老成的人將魚扒成數十堆,大堆歸撐頭的人,中堆給出力的人,小堆給幫忙的人。父親是幫忙的,也分得幾條,我拿回家裏由母親煎炸烹調,全家人也高高興興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我們豫東人見面有一句口頭語,叫“喝碗茶吧!”這個茶並不是人們現在喝的什麼青茶、花茶之類的茶,而是把一些植物葉子放進一個陶製的“驢嘴罐”裏,澆上滾開的白水泡出來的。這些葉子就產自田埂上。

端午節清晨,是家家戶戶採摘茶葉的時節。這天天剛矇矇亮,母親就起牀提上籃子,帶上鐮刀,沿過獨木橋,來到埂上,在竹叢裏、在溝邊上採割,待東方日出露水收起之前,揹着滿滿當當一籃茶葉就回來了。我翻開來看,什麼竹葉呀,柳葉呀,榆葉呀,甚至還有苦不堪言的小楊葉呀!我說:“媽呀,這都是茶葉呀?”媽媽笑着說:“是啊,都是茶葉。端午節這一天,日出露水收起以前採摘的葉子,不管啥葉子,哪怕是有毒的毛毛眼,也都是茶葉,沖水喝都能敗火提神。”啊!原來是這樣。母親這一早上採摘的茶葉,就足足夠我們全家用一年了。

這些田埂,由於四周植物茂密,也是各種小動物的藏身之處。白天,樹上、竹林裏、蘆蕩中,斑鳩、酸棗鳩、黃雀、布穀鳥、麻雀等鳥兒叫個不停;晚上,有黃鼠狼、草狐、野兔、刺蝟等出沒,真是一個歡樂的世界。在這裏,我上樹掏過斑鳩,用彈弓打過麻雀,扒開竹葉捉過刺蝟,都覺得趣味無窮。最討厭的是那些黃鼠狼,常常在夜間竄到村裏,鑽進雞窩拉走正在下蛋的雞。待村民發現後,它們就以極快的速度,拉着雞兒竄過溝渠,在茂密的植物叢中躲起來細細享用了。到現在我還弄不清,那丈把寬的溝渠,它們拉着雞是怎樣越過去的。到第二天人們找到時,那隻雞已經只剩下一地雞毛了。它們又極爲狡猾,人們用夾子夾、籠子裝,也很少捉住他們。

如今六十年過去了,我離開家鄉的田埂已經整整一個甲子。留在我記憶中的田埂,仍然是一個歡樂的世界,一個幼年時的樂園。可是這一切,在世事滄桑的變化中,卻永遠地消失了。六年前,我回了一次老家,小弟陪着我又來到當年的'田埂上,呈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片寬闊的田野,溝渠不見了,竹林不見了,蘆葦蕩不見了,刺玫花、白臘條不見了,歡樂的鳥羣不見了,可愛的小刺蝟和拉雞的黃鼠狼都不見了……我突然感到,舊時的夢破了,一陣陣失落與惆悵涌上心頭。弟弟說,舊時的夢留不住了,黃河枯水季節也幾乎斷流了,咱這裏地下水位下降了十幾米,要溝渠還有何用?況且土地都歸集體所有了,一家一戶的田埂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過”,弟弟指着遠處一座座白色塑料大棚說,“田埂沒有了,卻出現了那些溫室大棚,裏面種滿了西瓜、大蒜,這可是農民新的致富門路啊!你看,那聯翩數裏的雪白的大棚,不是也很美麼!村民們家裏一座座嶄新的二層小樓,就是靠這些大棚蓋起來的呀!”

是啊!時代在前進,該去的必然要去,該來的一定會來。這時,我想起了這幾年在一些農村參觀過的洋溢着現代化氣息的農業產業園,蔬菜果木觀光園等,不但效益好,同時不也是很好的旅遊景點麼!我想,舊時的田埂之夢雖然已成過去,但消失了的田埂之美,在現代化農業的新體制下,一定會以鐵的必然性,用新的形式在我的家鄉重新展現出來。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