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而逝的歌謠散文

土牆一堵,牆外青梨一株,一彎殘月冷冷地照在院壩的上空。我蜷縮在兩張拼湊在一起的木椅上,奶奶一手撫摸着我的頭,一手輕輕揮動大蒲扇,嘴裏的歌謠輕輕地飄出,在月色朦朧的院壩裏迴盪,如這輕涼的夜風一樣,沐浴周身。

隨風而逝的歌謠散文

夜黑的深沉,像是人睏乏了的眼睛,閉的很緊。晚飯後,奶奶把木盆放在院子裏,慢慢放入溫水,時不時用手放入水中,試試冷熱,然後把幼小的我放在木盆裏。水來自遠處丘陵上的一口古井,水清且涼,即使煮沸也少有雜質。白天在村莊裏奔跑玩耍,我一身汗味,回家後,在月光下,奶奶一邊給只有五六歲的我洗澡,一邊哼着鄉土氣息濃烈的歌謠。

在村莊裏生長,童年也被村莊浸染。我無法忘記貼在院牆外的一方池塘,它給我這個不會游泳的陸地生物一次童年的洗禮。

對於水,我和田裏的幼苗一樣有着天生的渴望。尤其是夏季,雨水過後,被汗水浸透的村莊陡然涼爽起來,泥土還有着餘熱。那時,我還沒有到關心糧食和蔬菜的年紀,我只喜歡光着腳丫奔跑在被雨水餵飽的泥土上,追趕着清新的空氣,看着雨後的彩虹掛在菜園邊的一棵楊樹枝椏上。夏季池水清涼,池塘裏魚蝦遊弋可見,我折根槐樹枝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濺,水底的世界因我的突然襲擊而顯得慌亂不堪。

奶奶在院子裏忙碌着,我就繼續拍打着水花,水底像一塊誘人的琥珀,我被吸引過去,慢慢向池塘爬過去,像一頭口渴的小牛犢。那一刻,我沒有想到平時溫順的池塘,卻突然向我張開了口,把我吞了進去。我只感覺自己頭一仰,墜入了池塘裏。水很快淹沒了我,在水裏的我看見蔚藍的天空被水紋弄的褶皺斑駁,我企圖抓住那些變形的雲朵。我掙扎,雙手撲水,我感覺到我是被奶奶常說的一種叫做 “貓猴” 的水怪抓住了,它要拉我當替死鬼,借我復活。我害怕急了,越發掙扎,手突然碰到硬硬的樹根,那是池塘邊槐樹的.根莖。可是幼小的我根本爬不上去,我的哭聲被水嗆了回去。奶奶老了,耳背,我真擔心她聽不到我的呼喊。就在我快要被扯進池塘深處的時候,奶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拽了出來。原來,奶奶在院子裏晾完衣服,卻遲遲沒有看到她的孫子,她趕緊跑到池塘邊,卻發現我在水裏掙扎。

奶奶把我拎回屋子裏,我哭哭啼啼,從水底出來後才知道害怕。奶奶讓我站在椅子上,把溼衣服都脫了下來,一邊幫我擦乾,一邊問抽泣不歇的我,看你以後還玩水不?這下知道怕了吧?

從那以後,奶奶去哪裏都帶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再次從她的身邊消失。父親禁止我再去水邊玩耍,其實,自從那次之後,我對水就產生了恐懼之情。水底世界對於我而言不再是色彩斑斕的童話,而是充滿深邃的無底地獄。我不僅在身體上成了旱鴨子,還在心理上也患了恐水症。即使十餘年後,原來的村莊已經稀稀疏疏地只剩下不肯搬走的兩戶人家,像是老人僅剩下的兩顆牙齒,還鬆動地長在四周都種上糧食的村莊裏。我家原來的老屋也被推倒,曾經的屋基和打穀場都種上了棉花。那口曾經差點淹死我的池塘早已沒有了水,成了一個小溝,像是村莊一條淺淺的傷疤。我站在池塘邊,烈日下一股熱風從遙遠的丘陵上刮來,吹的棉花枝在顫抖,池塘旁邊早已成材的楊樹的葉子也嘩嘩地響。整個村莊安靜的像另一個世界,那個奶奶十餘年前就去的世界。

夏天遲遲不肯過去,家人坐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我坐在幼時做過的板凳上,院子裏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怎麼變化,我擡頭看着千年不變的夜空,似乎少了歌謠,那個奶奶哼過的歌謠。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悲傷像一股涼水,浸透我的全身。我不再害怕,開始思念,開始傷感。甚至我走在路上,看到銀髮的老人,或者聽到誰家的孩童喊了一聲“奶奶”,我都會不自覺地停下來,黯然傷懷。

我考研去了廣州後,一天,我走在大學城的路上,聽見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和我擦肩而過,她們用方言哼着一首歌謠:“小板凳跺跺/裏面蹲個大哥/大哥出來買菜/裏面蹲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裏面蹲個姑娘/姑娘出來磕頭/裏面蹲個馬猴/馬猴出來蹦蹦/裏面蹲個臭蟲/臭蟲出來爬爬/裏面蛤蟆/蛤蟆出來呱呱/裏面蹲個娃娃。”我停下來,久久地看着她們遠去的身影。想起奶奶已經去世二十餘年了,而我也位於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奶奶的模樣差不多被歲月漂洗的模糊,那份對奶奶的思念也被成長的困惑所遮蔽,而偶爾響起的歌謠,讓我彷彿回到那個貧瘠的小村莊裏,月光下,奶奶搖着蒲扇,在哄幼小的孫子入睡。

哎,時光讓一切都化作了塵土,我們的肉體終究都會枯槁,深埋地下,對親人的思念也會被歲月篡改和漂白。在人世間奔波,我們紙醉金迷,我們無暇傷感,而突然響起的歌謠,卻讓精神失憶的我們猛然回想起來一切。我停下腳步,擡頭望望華燈初上的城市和繁星點綴的夜空,像一個孩童,流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