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散文

在潛意識裏,我還是清楚地記着的,今夜乃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叫做除夕,農曆一九九五年的最後一夕。所以,我從八點鐘入睡,到了十點鐘,被寺外遠處傳來的爆竹聲驚醒,因爲已在意料之中,而不怎麼吃驚,心情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當然,想重新入睡,那是不可能的了。大年三十夜要鳴放爆竹這一重要的節目纔剛拉開序幕,熱鬧的場面,還在後頭呢。且只用耳朵欣賞着,聽吧。不聽也得聽。

大年三十夜散文

十幾分鍾之後,我索性拉亮牀頭燈,在牀上擁被而坐。如果算是坐禪的話,就可以叫做年夜禪了。當然,坐管坐,年夜管年夜。爲了坐得有精神些,給自己泡了杯麥片,點燃一支香菸,邊飲麥片邊抽菸。我雖然已在寺裏出家,卻仍然堅持抽菸。爲何呢?

因爲,有兩個癮君子,張甲,李乙,向一位禪師學習參禪。張甲問禪師:“參禪時可以抽菸嗎?”禪師劈頭打了張甲一棒。李乙問禪師:“抽菸時可以參禪嗎?”禪師笑而允之。

任何事物,並無絕對的好壞與可否,它是應時應地應人而異的。將一些事物的好壞進行絕對化,這乃是形式至上的教條主義。

窗外其靜如水,使遙遠的隔了些山和原野的爆竹轟炸之聲,走過那段不少的空間距離,聲響依然清楚,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如此熱鬧。熱鬧的聲響傳入寺院,卻未能將窗外寂靜的氛圍打動得了,反而使它有了對比的反差,顯得加倍的靜寂。每個爆竹聲一落,照樣是一枚針掉到地上也會聽得着。

不知是什麼緣故,古老的民俗保留着過年鳴放爆竹的慣例,至今,早已成爲奉行不悖的傳統。大年三十晚上鳴放的叫做“關門銃”,正月七年級凌晨鳴放的叫做“開門銃”。而今晚與明天凌晨,偏偏同在一個夜裏,古老的界分日子的方式,並非按照日夜的分明,卻是在午夜的漆黑中。於是,舊的一年剛在關門銃的炮仗聲中結束,新的一歲便在開門銃中來臨,這新與舊的交換以及辭舊迎新的行爲,在同一個夜裏完成,居然需要儀式,並且,十分轟轟烈烈。由此看來,不光是現代人喜愛搞形式主義,其實,古人也是相當熱衷的。

儘管過年的辭舊迎新很熱鬧,夜依舊寂靜。轟轟烈烈的,只是爆竹的聲響,只在寺外發生。寺裏,沒有什麼動靜,寺院過年,沒有鳴放爆竹這個節目,和不過年沒有多大差異。

因爲過年是俗人們消閒最爲顯著的大節日。春節期間,外出遊玩的人客會特多特多。春節期間,這座省內著名的隋代古剎,日本、韓國佛教天台宗的祖庭,將會接待日以萬計的遊客。過了今夜的明天,正月七年級和七年級後的八年級九年級,是全寺僧人以及工人一年之中最要忙活的日子。所以,我好象已忘記今夜是大年三十似的,卻記着明天是十分忙碌的正月七年級。故而早早入睡(平時我都在十時或十一時,甚至半夜之後入睡,今夜的八時入睡,便可算得上是很早的了),使明天能夠早起。入睡時,當然已確確實實忘記了這是大年三十夜。讓爆竹聲驚醒過來,便立即清楚,這是除夕夜的轟鬧影響了我。

平平淡淡的人生,總是希望會有轟轟烈烈大展作爲的時候。除夕的熱鬧之所以在寧靜的深夜裏產生,大概,跟人們的不甘平凡淡泊的心態不無關係。而除夕,因爲處於一年的盡頭,而使這個普普通通的夜,變成辭舊迎新的關鍵時刻。

我定定地坐着,坐着。不知不覺,有些昏昏欲睡。一個輕而均勻的腳步聲,在窗外響起。我們國清寺的寺院是由五六百間上百年了的房屋組成,我們所住的寮房全是磚木結構,以薄薄的木板爲牆壁。木板有縫,牆壁有隙,毫不隔音。窗外的腳步聲,雖在窗外,但它很能細緻地進入我的耳中。它由遠而近,伴隨着也是輕而均勻的唸佛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在妙法堂前的院中,一圈又一圈地圍繞着。顯然,這是一個經常唸佛的人,女的,並不年青。她念佛的聲音完全可以聽得出她是個老太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一聲緊隨一聲的佛號稱念,伴着一聲緩隨一聲的腳步,襯在陣陣爆竹聲中,於寧靜的氛圍中,很分明。可以肯定,這個深夜獨自於空庭中繞行唸佛的老女人,嚮往極樂世界,崇信中國佛教淨土宗。求生西方,是她最大的願望。得到阿彌陀佛的接引,是她日夜縈夢的祈希。

在漢傳佛教寺院裏,最常見的“三佛五菩薩”,他們是:本師釋迦牟尼佛,東方淨琉璃世界藥師佛,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大行普賢菩薩,大願地藏王菩薩,大悲觀世音菩薩,彌勒菩薩。這些佛菩薩中,最爲人所知曉的就是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

阿彌陀佛主管西方極樂世界,那是個黃金爲界琉璃爲地極其富麗堂皇的國土,所生活着的都是脫離衆苦而受極樂的人們。這些人,都已證得佛果或果而成爲了佛或菩薩,都差不多地和阿彌陀佛享着同等的待遇。如果世間的人,嚮往那個國土,只要一心不亂地稱念阿彌陀佛的名號,就會得到阿彌陀佛的接引,進入極樂世界中生活,成爲佛或菩薩。

觀世音菩薩雖然只是阿彌陀佛身邊的侍者,卻因爲其前身是佛,慈慈化身,以廣大的神通,具有無處不現身進行救苦救難的法力,能夠尋聲而來。人有災難臨頭,只要稱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觀世音菩薩就會來幫助那人。

關於阿彌陀佛和觀音菩薩的記述,主要是在《普門品》(《妙法蓮華經》裏的一小部份)和《淨土五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佛經》,《阿彌陀經》,《大勢至菩薩唸佛圓通章》、《普賢菩薩行願品》)。佛教的經律論,三藏十二部,汗牛充棟之多的書籍,在民間影響最大的就是《淨土五經》。

而《淨土五經》這五本不怎麼厚實的經書,其實乃是三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佛經》,《阿彌陀經》),《大勢至菩薩唸佛圓通章》只是《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裏的一章、《普賢菩薩行願品》只是《大方廣佛華嚴經》裏的一小部份。三經一章一品所交代的內容,其實乃是天台宗根本經典《妙法蓮華經》裏所指的“化城”。化城,在哲學意義上,等於烏托邦,也等於是望梅止渴的梅。

佛教的原始教義是提倡“梵我一如”的無神論,並反對偶像崇拜。然而,佛祖釋迦牟尼涅槃後,就出現了佛像,並類同於多神信仰。佛經裏哲學成份較濃,但是,文盲甚多的民間,又怎麼能明白什麼佛教的哲理呢!無非是隻要有梅可望,也就可以止渴了。

人們都想受到阿彌陀佛的接引,到極樂世界中生活,都想求助於觀世音菩薩,免難消災,而對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深信不疑。他們她們認爲:這是正確的佛教信仰,這種祈求有別於向某某廟或祠堂的某某大神或某某祖師的祈求,不是迷信。於是,他們她們確以爲是,跌入了中國佛教淨土宗的大妄求中,竟毫不知覺。她們他們只是一個勁地稱念着“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卻不問問:“爲什麼要念?”“唸了有什麼作用?”“其效果是什麼?”“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到底有沒有?”“這個世間,到底以何爲真?以何爲實?以何爲假?以何爲妄?”

淨土宗是一個重於實踐的宗派,講究在實踐中的息妄求真,證得清淨自在,而使理論重於唯心和感性,缺乏理性的反省和辨證。它的實踐方法雖是很有效的靜心修持,卻因爲缺乏理性的辯證,其理論就象神話。爲使慧眼不深的人走上覺路,以極樂世界和阿彌陀佛包括觀世音菩薩作爲人們嚮往的條件,建立一念克萬念、一妄制萬妄的主張,提倡唸佛法門。這完全只是一種過渡的手段。

然而,慧根不深的人卻信以爲是,看住形式,不究內因,只會唸佛,不知靜心,更不知息妄歸真。於是,淨土宗的信徒,便以愚夫愚婦和齋公齋婆爲主流!

窗外的女人,唸佛聲已加重了許多。她沒覺察到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地加重了許多,已到了很能驚醒周圍熟睡了的人們的程度。她念佛雖然虔誠,卻出於一己之私的祈求,無非是希望阿彌陀佛在今夜的這裏接引她進入極樂世界那可太好了。

於是,從一間寮房裏傳出了這樣一個聲音:“老太婆,你吵什麼?叫嚷什麼呀?不想讓人家睡覺嗎?好端端的深更半夜了你要把人吵醒,別念了,回去吧。”

老太婆的唸佛聲停了片刻,隨即就繼續念着“阿彌陀佛,南無(音:那摩)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寮房裏傳出的聲音,顯然不耐煩了:“老太婆,你還叫?你還不停止你的鬼叫?準備要把這裏的人都吵醒?”

“老師父,我是在念佛,念阿彌陀佛,不是鬼叫。唉!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真是天曉得。我念阿彌陀佛,他說我鬼叫。阿彌陀佛啊,他是佛弟子嗎?他難道算得是三寶弟子?我念阿彌陀佛,他卻說我鬼叫。”老太婆繼續念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得更爲分明一些。

那個聲音繼續罵老太婆:“你這就是鬼叫。”

“我是念佛,不是鬼叫。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太婆念得更響。

“他媽的,真是豈有此理。”那個聲音高聲地罵了起來:“這個哪裏來的老了不死,怎麼,竟要在這裏撒野嗎?深更半夜了吵人睡覺,怎麼不算是鬼叫呢?又怎能算是念佛呢?唸佛是這樣唸的?”

“我怎麼不是念佛?說我不是念佛。我怎麼不是念佛?我明明是在念阿彌陀佛的,怎麼會不是呢?這個老了不死,還真會說得出,說我鬼叫。你咋不早點死掉?也就不會說出這些不怕因果不怕報應的話了。”

“什麼,這老太婆敢罵起我來了。”那個聲音吼了起來:“難道是你深更半夜吵醒人睡覺是有道理的?”

這時,多出了另一個聲音:“老太婆,早點回去休息吧。深更半夜了,怎能吵人睡覺呢?吵了我們出家人的睡覺,你老太婆背得起這因果?”

隨即,又一個聲音:“老太婆,你這根本不是念佛,根本就是在鬼叫。”

“我怎麼不是念佛?我明明是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一個稍爲和氣些的聲音說:“老太婆,白天是人時,夜裏是鬼時。夜裏胡弄的聲音,吵人睡覺的聲音,就是鬼叫。你這不是在念佛積功德,你這是在吵人睡覺造罪過。老太婆,你難道不怕下地獄嗎?吵了我們做和尚的睡覺,就是在造要下地獄的大罪過。老太婆,你難道連這都不懂?”

老太婆說:“我是皈依三寶了的,我纔不會下地獄呢。要下地獄,你們去好了。我纔不去呢。”

那個和氣些的聲音說:“老太婆,你既然皈依三寶,難道不知道我們是僧寶?吵了僧寶的睡覺,還會不下地獄嗎?”

老太婆無語以對,唸佛之聲給停頓住了。但她過不了幾分鐘,還是繼續唸佛,將音量壓低了一大半,算是念得比較合格的囈喃一般。在僧門課誦的規矩中,唱與念是有很大區別的,唱可張口,念必閉嘴,因此,閉嘴出聲的唸誦猶如囈喃。

那個和氣的聲音繼續說:“要念佛,你自己回房間去一個人好好的念,不要吵了別人,這纔是積功德。你吵了人們睡覺,這就是鬼叫,是造罪。以後,就會下地獄。”

於是,窗外終於沉默了。沉默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由近而遠,老太婆走了。求生西方者最怕下地獄。僧人口中的地獄,是有威懾力的。儘管,僧人與俗人可以同樣的罵人,同樣的不識字,但是,衣服打扮不一樣。

老太婆因爲認識了佛教寺院,然後學會了唸佛。居然在寺院裏唸佛會受到僧人們的反對。老太婆恐怕很難理解:“這是爲了什麼?”

白天,是人們的工作時間,人們習慣於喧嘈。夜晚,是人們的休息時間,人們習慣於寧靜。一旦有人破壞夜晚的寧靜,擾亂了人們的休息,人們就會反對。但是,這除夕的關門銃,轟轟烈烈,嚴重破壞了夜的寧靜。卻未見有人出聲抗議。

人們總是在不容忍打亂了正常秩序的反常現象的同時,認可某些有特色的反常現象,將它作爲正常秩序的另一種類來看待。因爲,有特色的反常現象是有其特定的意義而作爲產生的原因的`,所以,不好反對。就好象是這除夕夜的轟鬧,因爲是除夕,所以,我所住的寮房附近,妙法堂邊上住着的人們,在反對老太婆深夜唸佛的同時,對寺外爆竹聲無可奈何,不發意見。於是,爆竹聲響得更歡了,一陣陣越來越激烈。窗外卻更加默然。

我漸漸地因默擯喧,由坐如定,想睡了。在混沌般的睏意中迷迷糊糊,沒糊多久,我又給窗外妙法堂前傳來的腳步聲驚醒過來。看着時間:十一時三十八分。噢,是巡夜人。我關了電燈,免得很沒有必要地引起那個巡夜人的注意,從而懷疑我深夜未眠是否想弄什麼企圖?昨天,寺務會決定春節期間增加二個巡夜人。如果是老巡夜的,他習慣於我的寮房半夜未熄燈,但今夜新增的巡夜人是不知道這個情況的。

巡夜人的腳步較重,節奏分明。在這午夜時分,這腳步聲聽起來很有威懾力。寺院大了,名頭隨之而來,財產也就隨之而多。在寺院的財產日趨增多的過程中,引起了爬樑跳柱之徒的注意,開始來窺探,企圖謀取些不義之財。於是,寺院不安全了。於是,響起了巡夜人的腳步聲。在這腳步聲中,不法分子悄然避遁,不敢再來窺視。寺院重新得到安全。

巡夜人的腳步,安全地走過庭院,走過穿廊,走過通道,走過寧靜的地面。地面依然寧靜,通道依舊,穿廊依舊,庭院依舊。寧靜中,卻留着巡夜人腳步的迴音,留下了他的氣息。我聞不到,但我感覺得出。他的氣息中,有着不法分子爲了等待時機的暗中注意。安全的保安人員的工作氣氛中,總是包含着無形跡可觸但隨時隨地都會出現的危險信號。

唉,可笑,敬奉阿彌陀佛的場所,竟不能安全自保,也得以人力來維持。觀世音菩薩的神通和法力都怎麼了呢?幹嗎不發揮出來啊!

寺裏頗有一些民國時就已出家並堅持了半個世紀的老僧,他們會說:“想當年,破四舊,佛像都扳倒了,毀了,佛祖怎麼也不出來保他自己啊!我告訴你吧,別信什麼保佑了。信什麼什麼來保佑我到哪裏哪裏去的,都是邪道。平安穩當過日子,就是正道。”

正與邪,就跟形與影的關係是很類似的,二者是並存而相對的。世間充滿了相對論,佛與魔相對,聖人與大盜相對。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換而言之,也就是:不法分子的注意不止,巡夜人的腳步不停。巡夜人的腳步不停,這所寺院就不是真正的安全場所。可是,誰會知道不法分子的注意何時會止呢?即使已止了,又何能知道呢?於是,爲了防患於未然,巡夜人不得不繼續提起雙腿,走,巡夜,在寺內一遍又一遍地巡行,夜復一夜。這寧靜的夜,便一次又一次、一聲接一聲地響着巡夜人的腳步的聯貫。

世上的事理,有此而有彼,相應相承而有聯貫。就跟聖人與大盜、不法分子與巡夜人共存的道理一樣,想求福的會惹禍,想成功的會犯罪。福與禍、功與罪的彼此聯貫,形影相隨地走動在世間,這個人類社會也就只好任憑世風樸而不樸,人心安又不安的了!

巡夜人的腳步聲再次傳過來時,我手錶上的兩根夜光針正重疊着。新的一年,已經開始。巡夜人的腳步,沉穩,踏過了新年取代舊歲的時刻,從農曆乙亥年走入了丙子年。那腳步居然毫不有所猶豫,更是毫不有所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