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重提優美散文

蘭芬是我家鄰居,在家排行老二,傻哥哥、她和三個一同模樣的乾巴妹妹。他們媽媽是村裏有名的辣子女人,哪個男人和他們的老婆都讓她三分。蘭芬骨架寬大,股骨那裏外凸得厲害,走道就撅了身形,胸脯又高,胳膊向後猛甩,啪啪地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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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午,剛下課,教室外面瓢潑大雨,蘭芬從東北角廁所跑回來,衣服溼透了,偏偏是一件淺色襯衫,裏面沒有穿任何衣服,女孩子剛剛發育的樣子讓人一覽無餘。同學瞧見了,先是竊竊私語,轉而鬨堂大笑。班主任姓王,是一位年輕小夥子,他一進門,大家憋住不笑,仍然騷動得厲害。只有最後一排蘭芬低了頭,小聲抽泣,他立刻明白了。大聲喊班長的名字,那個胖乎乎的女班長,嘭地站起來。“你,把衣服脫下來一件,給蘭芬穿上!”班長黑着臉,不情願地脫下長袖外套,蹭到最後排,給蘭芬披上了。

蘭芬學習不好,能幹活,班級勞動時,她都挺身在前,擡土筐,挖壕溝,割稻子,手心裏磨出一排排血泡。王老師就拉過她手,幫她挑破,包紮好。那時,學校後面有一條綏蘭老公路,沙石道,很寬敞,兩旁大片莊稼,白楊樹在空中牽了手,籠出一條靜幽幽的陽關大道。蘭芬天不亮就背上麻袋,拎了筐子和鐮刀,在路兩旁割那些灰灰菜、扁豬牙、苦麻子、婆婆丁。天大亮,上學路上,她才扛了鼓溜溜的麻袋往家走,不聲不響,即使遲到了,也低着頭,看自己漏洞的褲子膝蓋處,一頭焦黃的枯發紮成兩個粗刷子,隨了滴落的淚水,一閃一閃,變得水潤清晰。王老師站在門口等她,不說話,側了身,讓出空兒,她就天天如願來進教室了。

那年冬天,要放寒假了,王老師突然叫我站起來,問蘭芬怎麼了,四天沒上學了,我告訴他,他哥走丟了,他們全家人都去找他哥了。天冷得嘎嘎響,走出家門,到處都白茫茫,刺得眼睛淌淚,鼻子麻木,彷彿腫成大圓球了。蘭芬的'媽媽出去找兒子,走了很久了,杳無音信,他爸爸急壞了,癱在牀上,一病不起,到過年開春,積雪融化,他爸爸奄奄一息,滿口牙都脫落,嚥到肚子裏了,村裏人幫着張羅,蘭芬領着妹妹們,送走了爸爸。第二天,有人在北墳塋地附近發現他哥哥了,早凍死了,被雪蓋了,到哪裏去找啊。她媽媽走到哪裏了呢,還不知道。

地裏長出小草時,蘭芬領着妹妹上學,一個個送到班級,自己又遲到了,王老師默默看着她,讓她回座位了。晚上,她領着妹妹們趴在窗口等媽媽,等啊,等啊,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明亮爽快,她就光腳丫跳到院子牆根前喊我作伴,我們擠在木頭窗臺上坐,雨水澆得木頭爛出一溜溜溝槽,腳趾摸着,碎糟糟的。看着妹妹們困得睡着了,蘭芬仰起臉,虔誠地看天:“我喜歡王老師!”我嚇一跳,這怎麼辦?楊樹梢上站着一隻烏鴉,黑黢黢一個點,突然大叫:“嘎——嘎——嘎——”聽着聽着,我倆哈哈笑了,我知道這是一個祕密。

過五月節時,蘭芬媽媽回來了,破衣爛衫,一邊要飯一邊裝瘋回來的,走了很多地方,沒找到兒子,也丟了丈夫。她不哭不鬧,整天呆坐在炕上,嘴裏不停地說,兒子好,丈夫好,丈夫不好,兒子不好。一遍遍,沒完沒了。人就變得恍惚了。

蘭芬來上學,戴了紅塑料髮卡,天天遲到,只有我知道,她家裏活計幹都幹不完,她疲憊,但眼神裏有亮光,尤其是看王老師。

後來,我離開村莊了,好多年沒回家。那日,和村正聯絡好,要到村莊去看看,幾個老人家圍了我坐,講村裏故事,記着記着,那個缺倆門牙的蔣大爺,突然饒有興趣地講起蘭芬和王老師來。我一愣,迫不及待地問:“他們在哪住?”村正笑呵呵地說,他們養了一個優秀的大兒子,考上北京大學了,隨兒子去北京安家了。她妹妹們還在村裏居住。

我敲開一家整齊的院門,說明來意,眼前一位蘭芬模樣的女人,笑呵呵,微微發胖,寫了她姐的電話號給我。

我真想知道,他們那麼好,苦盡甘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