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簫聲散文

每當夜不能寐之時,我一任思緒翩翩,行許是看將老去的原故,而今的我,思緒常常是在回憶。這種翩然回憶毫無定式,很多時候它飄至我記憶的深處,幫我挖掘出了許多或隱或現,以爲忘卻了卻在那一刻清晰起來的東西。今夜,於入冬後驟然颳起的西北風聲中,我感到了陣陣寒意,思緒在這時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翻開了那封存着的寒冷歲月。

難忘的簫聲散文

耳邊,似有低沉的簫聲由遠至近徐徐傳來,隨之吹蕭人的身影和吹簫時的場景也逐漸清晰。奧,那在寒冷冬夜裏嗚咽着,發出如訴如泣低沉聲音的長簫啊,你可知,你爲我留下了一份多麼寶貴的記憶,你的聲音陪伴着我和我的家人度過了那段極爲艱難的歲月,從那時起,我對你就懷有了一份特殊的情感,你成爲了我那時的精神嚮往和支柱!

六七年的冬季,我們一家隨父親從江南轉業來到遷西的第二個冬天,許是因父親剛來就被批鬥的緣故,我們感覺這個冬天要比上一年寒冷得多,難熬得多。父親初來乍到,不知怎的被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打成了走資派和反黨分子。同是軍人出身的母親,不止一次地和我們說:你爸爸12歲就當兒童團長,14歲參加抗日戰爭,幾十年跟隨共產黨轉戰南北打天下,怎麼會去反黨呢!可是,在那場黑白顛倒不辨是非的狂熱運動中,又有誰會去聽你據理辨解呢!所以父親頭上的帽子一頂比一頂戴得高,一頂比一頂罪名大,被拉出去參加各種名目繁多的批鬥會和那沒完沒了的遊街便成了家常便飯。起初,父親雖被批鬥,卻還沒被關進牛棚,人仍然是吃住在家裏的。如今想起來,母親整天提心吊膽等待父親回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時物資極其匱乏,母親千方百計做着巧婦之炊,讓身心極度疲憊的父親回來時能感到家的溫暖,儘可能地給他補充一些營養;母親又常常是心緒不定,手忙腳亂,不是菜裏忘了放鹽,就是忘了端爐火上坐着的飯鍋,弄得全家好幾次吃那串着糊味的飯菜。可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景,最難熬的是那長長的寒冷冬夜。爲了安全,天一擦黑,我們是被禁止邁出家門的。可此刻的夜並不平靜,滿街的高音喇叭時不時傳來激昂的歌聲;一牆之隔的工人總部,時常把批判會開至深夜,那聲嘶力竭的喝斥聲,間或加伴着被批鬥者悽慘的叫喚聲,聲聲穿牆入耳,父母連忙把弟弟們摟在懷裏,恨不能用雙手緊緊堵住那傳入稚嫩耳朵的恐怖聲音。看着他們無奈的眼神和着聲聲地嘆息,我很是害怕,又很是茫然,這樣的日子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這漫長的寒夜怎麼才能熬得過去……我們在茫茫黑暗中祈盼着天明!

不知從哪天起,對門住着的高德忠叔叔家傳出了一陣樂器聲,細細聽,好像是笛聲,但又不像是我聽過的那種悠揚之聲,那聲音悲悵沉穩,可曲子卻是我在部隊時就聽到過的非常熟悉的《帶鐐長街行》——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的插曲。那是一首氣吞山河,在黑暗舊中國喚起過多少志士的革命歌曲!一時間,父母親和我都愣住了,連忙止住了弟弟們的騷動,靜靜聽着這好似從地殼深處發出的壓抑之聲。那種境況下,能聽到這樣感人的樂曲實屬不易!父母那時是不可以隨便串門的,怕給別人找上麻煩,我們姐弟幾個就顧不得了,掀起門簾幾步就擠進了對門高叔叔家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叔叔家窄小的炕上可坐不下我們幾個,我脫下鞋擠在了阿姨和三個孩子身邊,弟弟們就只能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在炕沿下地爐子微暗的火苗陪伴下,兩個弟弟支着小腦袋,似懂非懂地盯着叔叔,和我們一道一遍遍聽着那悲壯的幽嗚之聲。

高叔叔和愛人陸文娟阿姨個子都很高,大約在一米九左右,風度氣質極好,當時就一米六的我,看他倆還要仰着頭。聽父親說,他們是遷西爲加強縣醫院醫療水平從秦皇島醫院刻意挖來的專業技術人才。可悲的是,由於陸阿姨的父親是美國人,雖然她生下來就沒見過他,也一直沒有他的生死音訊,是母親獨自含辛茹苦帶大了她和姐姐,可阿姨身上那抹不去的歐洲人特徵——白皙透明的皮膚,亦黃亦黑的捲毛發,深凹着的眼眶中間那高高聳起的鼻樑,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別人,她身上流着的是白種人的血統。爲此,夫妻雙雙“理所應當”的被扣上了有海外關係、裏通外國的罪名,劃入了“牛鬼蛇神”之列,也經常被拉出去批判。兩個女兒小晶和小紅,兒子小飛也因遺傳了媽媽的基因受到牽連,在學校和幼兒園倍受歧視、嘲笑,連名字都被以“X種”代替。

高叔叔陸阿姨經常在晚上與我的父母一道去參加學習班,很晚才能進家,我就義不容辭成了照看孩子們的小保姆。記得,三個孩子當時依次是八歲、六歲和三歲。小晶的個子隨了父母,比同齡兒童高出了許多,很懂事的幫我照顧着妹妹和弟弟;小飛睡覺也好哄,只要講個故事或哼首歌就會安靜入睡;小紅妹妹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她是睜着眼睡覺的,那雙比同齡女孩長出好多的眼睫毛還忽閃忽閃扇動着。一開始,我都不敢正眼瞧她,因爲我從未見過和聽說過有睜着眼睡覺的孩子,之後習慣了,越看她越像小時候爸爸從上海給我買的眼睛會動的可愛洋娃娃,忍不住伸手去摸她那忽閃不停的眼睫毛,害怕之意早被好奇之心所代替了。同是外地人,又同是剛來就遭批鬥,相同的境遇把我們兩家的心緊緊繫在了一起,難得的'患難之交使我們走得很近,對門住着,相處得很是融洽。

在高叔叔家,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了長簫,原來發出那低沉聲音的是她,而不是我看見過的普通竹笛啊,之前只在劇院看音樂會時,遠遠地見過她的身影。那簫,管身細長細長的,黑亮亮的管壁上,一排簫孔稀稀排列着,我的小手根本摁不過來,很奇怪這長長的細細的管子裏,怎能發出那樣憾動人心的聲音。高叔叔微閉着眼,斜靠着牆,低頭坐在炕沿邊,一臉凝重得沉醉在自己的吹奏聲裏,陸阿姨則在炕上懷抱着小飛靠着被垛癡癡地聽着,時而擡起的臉上似有淚花閃爍。“帶鐐長街行,告別衆鄉親,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這首六十年代初流傳的歌,相信喜愛她的每個人都會唱,我不由自主伴隨簫聲輕輕哼着,很快融入進了那悲悵的氣氛中。高叔叔偶爾也吹奏一些那個年代允許唱的歌曲,但大都是深沉凝重的曲子,莫非,這長簫只適合吹那種旋律?記憶中,高叔叔吹得最多的還是這首《帶鐐長街行》。每當簫管裏響起這個曲子時,我不由得猜測:是醫院裏又開批判會了嗎?還是叔叔阿姨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可是,幾乎每次父親被批鬥得筋疲力盡歸來時,高叔叔的簫聲會“不經意間”響起,父親顧不上擦把臉地癡癡聽着,透過眼鏡,我看見了那眼神裏有了不常見的光亮。那時的我,怕聽見這簫聲又盼望着這簫聲,好矛盾的心情啊!這悲壯的簫聲,究竟有什麼魔力,我說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高叔叔、陸阿姨、我的父母,以及那個大院住着的賦有正義感的叔叔阿姨們都非常喜愛這支曲子,在那低沉的簫聲中,一定是獲得了一份信心和無形之力,邪不壓正,黑暗終究會過去,要咬緊牙關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

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懷着感激之情懷念着高叔叔的那支長簫及她發出的聲音,懷念着那首給人以力量的《帶鐐長街行》。只可惜不久,那支長簫就伴隨着高叔叔一家回秦皇島老家去了。秦皇島醫院聽說了他們的境遇,很是同情,把他們又要了回去。沒有了那如泣如訴的簫聲,我們的日子過得極其沉悶。不過,很慶幸高叔叔一家走得及時,躲過了之後這裏發生的那場失了控的瘋狂。我一直相信,有那支簫和那給人以希望的簫聲,高叔叔家不管在哪裏,都不會喪失理想和信念,全家人會在那簫聲的陪伴下,攜手闖過一個個難關和溝坎,永遠平安無恙!

一別二十多年,那難忘的簫聲讓我時時想起高叔叔和他的簫,於是90年我和弟弟一起專門去秦皇島看望了高叔叔一家。按照依稀記着的地址,我們很快找到秦皇島市傳染病院見着了高叔叔。叔叔和阿姨很是激動,感慨萬分地熱情招待了我們。執手敘談中,叔叔阿姨得知了我家在他們走後遭受了滅頂之災,並在災難中失去母親的悽慘狀況,很是難過,深爲母親的不幸結局感到悲痛,同時也爲父親和我們幾個孩子能堅強度過那段艱辛歲月而感到慶幸。叔叔沒有提及當年他們的處境,可從他言語中我還是感覺到了,那也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應該想得到,按他們的情況,在秦皇島也不可能全然躲得開那場泯滅人性的浩劫!值得慶賀的是,我們都勇敢地闖了過來,這其中不能不提及那隻長簫及她那神奇聲音的功勞!

寫於201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