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者散文

國中那會兒並未在意,只是覺得那些是老師應該做的事。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想起他的好來,已經無從考究。

師者散文

他的名字叫汪晉青,但大家從不喊他的名字。國中開學一個星期不到,同學們就給他起了個“汪呆子”的名號。看他那雙白仁多黑仁少的嘰裏咕嚕的大眼睛,聽他老學究般遲緩而嚴肅的語氣,心裏亦想着,他確有些書呆子的跡象。二十幾歲,慣常地一套舊西服,不打領帶。蜜白色底子的臉龐上,長着星星點點紅色的青春疙瘩豆。大鼻子,很少笑,就愈發地有了班主任的威嚴。偶爾地笑起來,厚嘴脣裏會跳出一顆小虎牙來,很有一種俏皮的可愛。

他教我們語文兼班主任,課一開始上得按部就班,後期漸漸地就插播一些經典的名著解讀或者是優美的詩詞,但在我們這羣未開竅的土包子耳朵裏,也就勢如對牛彈琴。久而久之,我猜他也就失了插播的興致了。

最初的好感來自於開學時我與同桌男生的一場戰爭。

同桌的那個男生嘴賤,出口就帶髒字,將媽B媽B掛在嘴上。看不慣他,一次下課出位子,冷冷地喊他挪動一下板凳讓我出去,他勢若未聞。於是就踢了踢他的板凳,結果,這個園藝場吃商品糧的小男生帶着不屑一顧的表情瞪了我一眼後,嘴一張,“媽B”像一砣屎球從他的嘴巴里滾了出來。

我母親從小就教我,不能說髒話,人乾淨,先要從嘴巴上乾淨起來。我見過她偶爾與悍婦起爭執,別人罵得再兇,母親只輕輕淡淡地一句話回她:“你罵我的你全拿回去!”我討厭聽人罵髒話,更不能容忍他人罵我母親,於是,毫不猶豫地一揮手,一記響亮的耳光就掄上了同桌男生的嘴巴上。

男孩楞住了,他大概是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外表柔弱的小女孩還敢打人,且出手快速而有力。待他反應過來時,我已經推開了他出了教室。他哭哭啼啼地就追上我,與我廝打在一起。這時,同學們喊來了班主任,我立馬鬆手,男孩的手還揪住我的衣服不放。哼!在老師面前,男生跟女生打架,男生能落好嗎?何況是像我這樣的一個文弱的小女生呢!呵呵,那個時候,被我小胳膊小腿的假象迷惑的何止是老師呢?縱觀國中,大約有四位目中無人的男生都被我教訓過。

男孩哭哭啼啼地揪着我的衣服,跟老師告狀說我掄他嘴巴子。

我氣狠狠地說,下次你再要罵我媽媽,我還打!

汪老師聽了同學們的陳述後,鼓着大眼珠子瞪着我的同桌說:“你還好意思哭,一個男生張口就罵人,被打是遲早的事。你先到我辦公室去,好好反思一下,爲什麼不讓人過還要罵人!”我正竊喜呢,他又訓我:“他罵你不對,但你打人也沒有理,你應該告訴老師,老師會教育他的。你作爲他同學,你應該幫助他改掉罵人說髒話的習慣,但不能用暴力,下次不能再犯這樣的錯了!”

那次,同桌男生在汪老師的辦公室裏被訓了整整一節課,聽學習委員說,老師早就注意到他說髒話的毛病了,如果他再不改掉這個壞毛病,老師就喊家長來教育他。後來,同桌回到位子上,眼光像刀子一樣射向我。但從此後,他到底是改掉了罵人的壞習慣。

那次心就想着,雖則看着呆,做事卻有老師的模樣呢。

緊接着,父母開始在家庭開戰,我的一顆心除了關注他們的戰事,其他的事就成了空中飛過的風,無痕無跡,上課也只是帶了兩個耳朵,心也不知道在哪裏遊蕩,至於我那兩年的學習,也完全是靠天收。現在想尋憶老師們給我講課時的一些精彩片段,苦想冥思竟全然記不起一絲一毫來。

卻深記得無關學習的一件事。

七年級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汪晉青老師佈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很老套的一個文題,我卻是含了一腔的悲憤去寫,或許,當時那方格紙上還留下了我的淚漬。作文本交上去的第二天下午放學,他將我喊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端了把椅子在他的桌子邊,讓我坐下,又倒了一杯水遞給我。其他老師都回家了,小小的辦公室裏,我和他分坐在他辦公桌的兩邊。我侷促不安地盯着桌子上的一摞作業本,心裏想着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我聽到他以前所未有的溫和語氣問:“父母吵架了?”

我愣了一下,低下頭,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如斷了線的珠子。那之前,誰曾見過我懦弱的眼淚呀,

他沉默了一會,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你父母不和,那是他們之間的事。你還是個孩子,大人們的事,你還不懂。但你要知道,你父親是愛你的,不管他跟你母親怎樣鬧,他們都會愛着你,他們永遠都不會放棄你的!父母給了你生命,父母養育了你,給了你這個世界上最無私最包容的愛,你不應該恨他們,更不能自暴自棄!”

這話多美啊,像早晨青草上的露珠那樣地美而鮮亮。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最清新的話,像春風,像細雨,想夢裏母親的一聲呼喚。這樣的一句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話讓我的淚水停住了。

“你看,我們班有四十多個學生,你們常常打架吵嘴,我知道,你們背地裏還喊我汪呆子,可是我不能因爲這些原因就恨你們,就不管你們,就放棄對你們的教育,你們就像是我的孩子,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我對你們每個人都報了無限的'希望和信心……”

他的話像一股泉水,以前所未有的清新沖刷着我沉沒於恨愁中矇昧的心。我擡起頭,看見了他的一顆小虎牙在微笑。

他後來跟我又談了一些人生的哲理,但因爲太深奧,記憶留給我的只剩下了這些。再後來,他在課堂上喊我回答問題,讓我在元旦晚會上參加學校的詩朗誦,盯着我的學習,我想,即使我對他的課對所有的課毫不用心,他都一直沒有放棄我。也許,這也是我後期堅持下來的一個無形的支撐力吧。

八年級下學期,父親利用人際關係幫我轉學到了一個好點的學校,從此,我再未見過他。不是沒有機會回母校,而是沒有意識到老師的好,沒有意識到他那時的督促和關照,讓我在關鍵的時候沒有走錯路,讓我在今後的人生路上越走越坦蕩。然而,當我意識到這些道理時,歲月已經經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直到我淌過了那些被鬱悶和困頓劫持的青蔥歲月,知道了人生的珍貴和歲月的無情後,才從心底裏,真正地想到他,想到要去看望他,想到要去感謝他。

然而,老師卻沒有給我感謝的機會,當我跟母校的同學打聽老師的去處時,同學告訴我,他結婚後,遭遇車禍,走了。

那一刻,痠痛和愧欠,伴隨着舊日的傷痛,一起涌上了心頭。再一次回望那難捱而傷痛的苦澀年華,唯有他給我談過人生,談過父母之愛,談過大人們的情感世界,唯有他以一位師者的身份爲我這樣迷茫的孩子解了一次人生之惑,讓我的心有了片刻的安寧。

“青春給了我最美的時光,我卻背離時光而行!老師,對於那些年我澀澀青春裏的淡漠和遺忘,您能原諒嗎?”我問他。

恍惚中,見他點頭微笑,露出記憶微光裏的那顆小虎牙,俏皮而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