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銅酒壺散文

父親留下的銅酒壺,算是我從老輩子那裏繼承下來的惟一遺產了,也是我懷念那段歲月見得到、摸得着有形的東西。

父親的銅酒壺散文

父親的銅酒壺算起來有百年的歷史了,壺外表很醜陋,壺嘴乾癟,肚子塌陷,遍體鱗傷,傷痕累累,讓人看上一眼都心疼,它是個飽償世態炎涼的老酒壺了。

父親的銅酒壺,我還在懵懂的年齡便認識,那是父親的寶貝,一日三餐如影隨身,從不離開父親的餐桌,對於我那酒壺就是父親,讓我用這一生也品味不透其中的苦辣酸甜五味雜陳。

我家住在一個小村的西頭,村中間離我家二里多地有個大隊的商店,店主是個舊時代艾裏的文書,大隊書記的岳丈。他大高個子、大腦袋、大眼睛上一副金絲眼鏡總是卡在鼻尖上,讓人老替他擔驚受怕惟恐掉下來砸到腳面。

店主雙眼總是細眯着,而且從不透過鏡片直接看人,卻從鏡架上費力的往上看,人們都叫他劉文書。其實早已不是文書了,只是人們叫習慣了,還這樣稱呼罷了。他人長得笑眉笑眼的,天生一副謙卑的模樣,無論遇到大人、孩子他都一樣點頭哈腰,細聲慢語的答對,從來沒有厭煩的時候,也不知什麼是脾氣。他也是我除父親以外經常在批鬥會上看到的那個。我是他商店的常客,一日跑去二三次,一手拿着雞蛋,一手提着那隻銅酒壺,換上一壺酒,一小包茶葉,有時這個謙卑的怕人的老人還能多給一顆糖,我也總是高興的喊一句謝謝大爺。那人笑着將我送出老遠,還不住的叮囑注意別摔着。

我們在這個小村不是坐地戶,聽媽媽講原來全家住在博王府,父親給何王當筆貼式,解放後才舉家搬到這個村子裏。父親原來也不這樣貪酒,更不是嗜酒如命,曾經在村子裏當教師,“四清”時清裏階級隊伍,可憐的父親被打成了反動,而且還成了“牛鬼蛇神”人們專政的對象,攆到生產隊裏勞動改造,乾脆成了一介農夫,每天無休無止接受羣衆的批鬥,帶着一米高的帽子游街示衆。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酒壺彷彿一夜間也成爲父親得意的寶貝,變成了消愁、解悶的一劑良藥。每次羣衆大會挨批鬥回來,自己不聲不響的一個人喝悶酒,接着又是遭到急風暴雨似的批鬥,於是酒越喝越甚,父親的罪過也便越來越多,以致哪一天母親也給連累進去,糾到羣衆大會上一同批鬥,稱她是反動派的黑婆姨,保護傘。從此這個有着貴族血統,黃金家族後裔的父親和他的那個銅酒壺,在兒女們眼中都變得不在高貴了,那酒壺成了滋生禍端的孽源,母親的臉龐也從此失去了光澤。每次父親瘋狂喝酒,母親的勸說不在有實質意義,倆人之間的戰爭也便開始了,那銅酒壺成了犧牲品,在地上、空中,十次、百次的飛着、舞着、摔着,嘴癟吁了、肚子癟了。每當火藥味甚濃,生產隊裏批鬥會開始了,有羣衆找上門來,單薄、瘦小的父親跟在人後面無助的走了,母親轉怒爲悲又開始痛哭起來,直到一天父親母親都悄然而去,那個銅酒壺平靜了,孤單單的立在櫃子上。

呵,父親的銅酒壺,盛滿父親的淚水,也盛滿一家人痛苦、無奈、絕望的銅酒壺,其實你盛滿何止這些,更有多少對世事的不解,內心的掙扎、吶喊。

我還記得每到年終歲尾,生產大隊、小隊年中會計結算遇到難題時,總是把與地富反壞右在牛圈裏刨糞的父親叫來幫算帳,待帳目搞清了、算完了,對幹部們殺雞宰羊喝起燒酒慶賀結算完成,哪一個人隨口一句,走吧!父親笑笑,餓着肚子默無聲息的趕回牛圈刨糞去了。

村上過年時,大隊小隊各家各戶寫對聯,父親又被請去了,對子寫好了,滿街帖的紅紅火火,一個人又悄無聲息的回到自己家裏,儘管分文不得父親喝上一壺酒,仍然志得意滿,因爲是酒給了他溫暖,給了他真真做一回男人的尊嚴、勇敢,敢罵一句老婆了。

父親的銅酒壺在我記憶中太深了,可是許多年以後,我才真正認識那是父親的惟一。我真的'難以想像,那個連老婆、孩子都要與自己劃清界線,無論半夜三更回到家中,即使沒有一個人監督,站在紅寶書檯前還要自己請罪的年代,只有那銅酒壺中的酒不介意給他溫暖,哪怕是還有些許過分的味道,可是依然讓我感覺最該感謝的不仍是酒嗎,是它不計自己的名譽受侵害,用火一樣的熱溫暖了父親的身子,溫暖了那飽經風霜的一顆心啊。

父親的銅酒壺呵,你盛滿是父親的喜怒哀樂,也盛滿了一家人的得失傷悲,裝滿了小家庭,也照見了大社會。

而今你真的可以算是一件寶物了,因爲只有它才使兒女們透過時間和空間的界限,真切的用心去觸摸父親、聆聽父親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