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雨過梨花落散文

風來雨過梨花落散文

舅媽家的院子裏,不知何時梨花早已開放。此時被風吹雨打,白色的花朵零落一地,隨雨水漂浮。或許也因爲驟起的風雨,氣溫急降到七度,讓我恍惚難辨,這是否真是春天?您是否真的已經離去?

立於梨樹下,我終於痛哭失聲,再不用強忍。我已經憋了太久,眼睜睜看着您被疾病折磨得憔悴不堪,我忍;聽你病重一聲聲喊疼,我忍;您彌留時痛苦地抽搐和幾近嘆息的呻吟,我仍在忍……

作爲一名醫者,於我,疾病似乎從來就只是個含糊不清模棱兩可的詞彙,太多痊癒的病例讓我對您心生僥倖。我甚至固執地以爲,您如此硬朗的身體,怎麼可能輕易就讓病魔撂倒?命運曾一次又一次用苦難襲擊過您,您都挺過來了。但漸漸的,面對着您的遷延不愈,我感到力不從心。我每天用止血帶捆起的是您怎樣羸弱的手腕,任憑我如何拍打,那些曾經充盈飽滿的靜脈躲藏了一般,再也不肯現身。我甚至懷疑,那雙揮刀刨魚的麻利手臂真是您的嗎?從沒想象過我熟練的拍打竟讓我如此絕望,不得不承受疾病的殘酷和生命的無常。我甚至還來不及恐懼,就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正急切地向你逼近,可是除了聽您喊疼,我束手無策,無能爲力。作爲醫者,這到底是怎樣的絕望和痛徹心扉的無助。

一直不敢也不願面對生命這個話題,生命太沉重,死亡太恐懼。或許,令我恐懼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無奈和心疼。從沒想過有一種離去會讓我如此矛盾,我懼怕死神會隨時來臨,可看見您被病魔如此折磨,我甚至有些渴盼他早點來,或許,唯有歸去,纔是您唯一的解脫。我知道沒有誰能阻擋死神的召喚,我只願您能平靜地走完此生。病痛太殘忍,殘忍到我們不忍直視。

不知是夢境對我的指引,還是潛意識裏對親人的離去就有着敏銳的直覺,夢中再一次出現了那艘小船,從我面前徑直駛過,頭也不回……那麼迅速,似乎我還來不及悲傷,便陷入永恆的絕望……

此時,我痛哭,任淚水肆意流淌,春雨濛濛,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我們將您安眠在此,與您的親人爲鄰,左面是你的姑姐,我的母親,右面是您的弟弟,前排是您的哥哥,不遠,還有我的姑姑和幾位您曾經的老友。我們特意這樣爲您安排,願您們在另一個世界不再孤單。願天堂再也沒有災難與疼痛,我知道,您這一生實在是太累了,才選擇在這個春天安歇。

看着相框中您依舊暖暖的笑,淚水再一次急涌而出。我慌忙出屋,立於院中樹下。零落一地的潔白梨花告訴我,您已選擇在這個春天離開了我們。多希望這只是老天開的一個玩笑,您身體那麼硬朗,好像還沒來得及蒼老。明明昨天還懷揣着一把刀,拿上鋼青色的圍裙和套袖,急急地轉往各個魚場。我時常滿懷好奇,您細細的手腕到底有多大的力氣,那些令我們手足無措的大活魚,被您的手腕三兩個翻轉,輕鬆去頭、開膛,轉眼間處理得乾乾淨淨。也因爲您出奇的刀工手藝,七十多歲,仍然是各個漁場爭搶的寵兒。可是,刀還插在架上,依然鋒利,您卻已走遠。

牆角小葫蘆的藤蔓剛爬過院中的鐵絲,葉片被雨水洗得發亮,閃得我雙眼刺痛。明明看您正坐在架下包糉子,幾個嫩嫩的小葫蘆在架子上,俏生生地搖來搖去,它們一搖,您就笑,惹得一院子的風都含笑。

可是,我一揉眼睛您便不在了,只有雨一直下,零落了一地的潔白花瓣。都說梨花淡若無香,此時,香味卻嗆得我淚如雨下。人的生命,是否就是一場慢鏡頭的花開,最終和這些芬芳的花瓣一樣,歸於塵土。

命運一次又一次向您施以冰冷的災難,而您的笑卻總是暖暖。印象中,舅舅總是佝僂着脊背,聽母親說,自從四十多年前那場車禍,舅舅就永遠地喪失了勞動能力。命運的大掌一揮,把年輕而柔弱的您推向前,擔當起一個大家庭的頂樑柱。我不知道您是怎樣熬過來的,怎樣拉扯六個孩子長大成家。但從我有記憶開始,您總是笑的。

老來喪子是人生怎樣的痛?當您年輕的三兒,意外逝去,面對兩歲的孫女和只有八個月大的孫子,您拒絕了所有好心人的.提議,誰也不送。您咬緊牙,偷偷抹乾眼淚,重新獨自擔當起撫養幼兒的重任。我時常驚歎,您到底是怎樣強韌的筋骨來默默承受多舛的命運,還能暖暖地笑?

麻衣相上不是說天生一頭捲髮的人都有頂好的命嗎?我以爲,也許老了你就能享福,等那兩個苦命的孩子成家立業您就能安心,可您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

您的子女長大,一個個去遠方打拼,我成了您近旁唯一的寵溺。您刨魚時總是細心地給我留橘黃的魚籽,肥嫩的魚下巴,凝脂般的魚鰾,您總說我忙,親自送來。更多的時候,我享受着您的半成品。那橘紅的魚籽被拌麪,用柴火煎成金黃,切成等大的棱形,加上翠綠的蔥葉和乳白的蛋清,不僅美味,簡直就是藝術品。想到這裏,那些香味充斥了我的鼻腔,再次淚流滿面。

我知道,今年端午再沒有人爲我打下新鮮的葦葉,包好糯糉;再沒有人爲我駕起柴火慢煮,臥上雞蛋鴨蛋,悶上一整夜,天亮,還是熱的;再沒有人,因爲我的喜好,特意加上蜜棗、綠豆、紅豆。

明天,舅舅將隨表哥表姐去往江南,沒有了您,這個留給我無盡寵溺、美味和溫暖笑聲的小院,將被深深鎖起。

雨越下越大,一陣陣朔風過處,花朵便紛揚而下,幾乎落盡。

也許,院中的梨花明年依舊會開,但沒有了您,這裏,將成爲我無法記憶和懷念的空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