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濃的鄉茶飄香的記憶經典散文

 一

濃濃的鄉茶飄香的記憶經典散文

鄉間的生活是緩慢的,日子慢慢地過,放慢生活的節奏,慢點,再慢點,茶香的滋味纔會漸漸溢出。

我在鄉下生活了幾十年,幾十年間,樹木枯了又綠,樹葉綠了又黃,地裏的莊稼一茬接一茬,年輪轉了一圈又一圈,磨滅的時間起了老繭,心中的念想卻永不消停。離開鄉下十多年,十多年間,物是人非,斗轉星移,撫慰今夕,已不能同日而語,相提並論,就像時間老人,把昨日沸騰的村莊帶向消失,把昨日幼小的心靈送向成熟,滴答的時鐘仍在永不停歇。

多年來,在城市與鄉間遊走,總有一種牽掛叫人心神回望,總有一種思念叫人百感交集,總有一種酸甜苦辣叫人頓生感慨,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生活叫人一回迴夢魂牽饒。無數次的想起鄉間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親人們,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苦苦掙扎、他們的汗水揮灑、他們的命運改變、他們的執着追求,以及他們、她們家庭生活瑣碎,等等一切,煙消雲散之後,仍然在鄉間的泥土中蕩濟。

花開花落,冬去春來,鄉間的生活,一點一滴融進了我的記憶。

那一年,我還很小,剛剛學會爬的樣子,對人生世事還一無所知。父母每天下地幹活,爺爺已躺在了病牀上,小腳(裹腳)奶奶既要照料幾個爐臺上的飯,又要看護幼小的我,瘦弱的身軀經受着生活的煎熬。可是在那一天,那一個沒有先兆的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卻失蹤了。

後來大人們不止一次的講述起關於我失蹤的事情,那是一次令人驚慌失措、驚恐萬狀的失蹤。首先是奶奶,在她滿院子四散裏找不見我,並拿着竹竿在廁所、旱井(水井,過去鄉間用來蓄水的一種深井)來回攪動尋找不見我的情形下,奶奶站在了崖頭的柏樹下,大聲呼喊着河對岸在田地裏勞作的我的母親的名字,一聲聲,急促地。

多年後,我仍能想象到奶奶焦慮的神情,她一定是非常的懼怕,怕萬一的閃失,當她手拿竹竿在廁所、旱井裏攪尋的時候,她一定是雙手顫抖,並在心底裏一次次的祈禱,祈禱蒼天保佑。奶奶站在柏樹下呼喊母親的時候,一定是淚眼汪汪,她真是嚇得夠嗆。

而在此之前,臨莊上的一戶人家的孩子,因在河邊貪玩,意外溺水而亡。這樣的震驚,令各家各戶對自家幼小的孩子格外看護,已絕對禁止孩子們到河邊玩耍、游泳。那時我剛學爬路,當後來能夠四散裏跑走玩耍的時候,家人們不止一次的告誡我,要學會記取教訓,我也就逐漸的開始懼怕水了。

奶奶的呼喊穿過流騰不息的河水,引起了河對岸田間裏勞動的人們的注意。北岸是奶奶的呼叫,南岸是大人們的騷動。孩子永遠是大人的心頭肉,擱誰身上都會是異常焦噪。對岸田間裏勞動的人們一時間議論紛紛,忽然有人指着北岸莊西的一條小路,大聲的喊叫着,快看,那條路上是不是有個小孩子。

就這樣,驚慌中的奶奶,找到了哭泣中的我。我渾身灰土,淚流滿面,咿咿呀呀的哭鬧着。奶奶將我拉扯回了家,給我盛了碗稀飯,加了糖,一勺一勺的餵我,一股股甜蜜沁人心脾。

一扇窗戶徐徐打開,陽光、空氣、土壤、水分,便浸淫而來。

於是,我開始認識生我養我的陌生而漸進熟悉的鄉間。

門前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水,在太行山一支無名的徑流中,穿越無數的崇山駿嶺,彙集無數的溝壑谷雨,帶着大量的泥沙,滾滾向東沖積而來。在這裏,形成一個巨大的水庫,水域面積達數百畝。然後,再次穿越山間峽谷,穿越千山萬壑,與遼河之水匯合,共同穿越縣城,穿越險俊的太行山,一路狂歡,奔向黃河,投入母親河的懷抱。

這條河在當地鄉村南面,被稱之爲南河,南河水庫因之而得名。七十年代,南河水庫曾進行過大規模、轟轟烈烈的整修,並進一步加固了南北兩岸的提水站,加固了北岸上的二級提水站。那年月,機器一響,水花翻滾,在提水站的機器轟鳴下,兩岸山頂上的巨大蓄水遲,爲農業灌溉掀開了新篇章。只是好景不長,消耗上千勞動力和幾年時光的浩大工程,在年輪的迴轉中很快偃旗息鼓。一直保留着的南河水庫,也在二〇〇八至二〇〇九年間從市級地方水庫名錄中消失。而這時,我那曾經美麗的鄉間村莊,也正加快消亡的速度,有的莊戶,則已完全消失。

站在南河水庫東西眺望,山凹之中,在我看來,總有一種鳳凰之地的親近感。向西遠望之極,數裏之外,在山的盡頭,一座朝廷山(或曰朝聖山)巍然聳立。相傳,當年王國光貶官回鄉,在此修建寺廟,朝拜皇帝,並留下了蘆葦河不知深淺、稀屎疙洞八百里上、小尖山賽過天高的千古美傳。歷史總是給後人諸多猜測,對朝廷的期待,對官場的不滿,以及對鄉下境況的絕對誇張,以一種矛盾複雜的心態,勾勒出一幅人生不易的圖畫。

向東,南河水庫下游的九彎十八洞,留下多麼美妙的故事。是自然的鬼斧神功,蕩濟着心靈的跳動。天廁,天然形成的類似於鄉間旱廁的天廁;天屏,光滑、平整、略帶傾斜狀的,巨大的石塊,傳說是先人在河裏洗澡後歇息以及午晚休息或日常涼曬衣物的地方,鄉間的人們就曾經在這裏涼曬農作物;牛鼻洞,河水年久沖刷,而在岩石壁上形成的與牛鼻子一模一樣的小洞,這樣的小洞子有好多個;鬼磨洞,傳說是妖魔鬼怪用來推磨的岩石洞,半山岩上,小時從下面經過,仍能聽到嗡嗡的響聲,實際是河風在洞中迴旋形成的響聲。大人們講故事說,有個放牛娃在好奇心驅使下,爬上山岩想去一探究竟,結果在洞口一瞧,真有一個紅臉妖怪,放牛娃當場從山岩上摔落下來;五架樓,如同樓梯一般,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往上上,層次分明,松柏相應;鐵鍋疙耮,猶如一口巨大的鐵鍋,承載着傳說中人間煙火,茶飯餘香

水是生命之源,在這樣如此美妙的曠野之中,大自然以鬼斧神工之力,給了無比的愜意。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真可堪稱是市外桃源了。如若時間可以倒流,我相信物質生活漸次富足的人們,盡會選擇水美土肥、綠樹環繞、自然盛景之地,生生息息,頤養天年。然造化弄人,一切已恍如隔世,水沒了,山野變得光禿禿的,人爲的力量,挖掉了植被,開山取石,炮聲轟隆隆地,將一個曾經的美麗,變成了滿目荒涼。

在這一方水土之中,曾經坐落着多個莊戶人家崔甲莊、張甲莊、茹甲莊、原甲莊(俗稱前莊)、陳甲莊(又稱後溝)。其中,張甲莊又有前疙嘴、西坪、南坡三個小莊。

甲,意指人丁興旺。以一個家族的姓氏來給莊命名,這是中國傳統社會以及農耕時代遺物。在如今的衆多古妝戲或電視劇中,莊,一般是說山莊,指有錢的人家,置辦房產家當,擁有大片土地和衆多家丁。現實中南河莊戶人家,也曾經有過這樣的俗名淵源。只是在時間的推移下,他們都在貧窮的生活中苦苦掙扎。

四合院是一個完美的象徵,依山勢而建,氣勢磅礴,依山傍水。鍛造整齊的石頭根基,厚重青磚的牆壁,經年不朽的房樑,全木的樓房過道,雕刻着的各色圖案,石臺、門墩、門切、厚重的木門,等等一切,構成了院落的整體外觀。或許是莊戶人家的選址十分講究,造就了這裏曾經的輝煌。小時貪玩,進過每一個莊上的每一個四合院。大時遊玩,到過多地的古建築遊區,從外在形式上看,與南河各莊上的四合院相比,也不過如此,只不過做工的精細不同,保留下來的程度不同。南河的莊戶,歷經時代的變遷,演繹了興盛與衰落的悲慘命運。

物以類聚,人以羣居。以地主、富農等爲身份的四合院被分家分產分田,外姓人便逐漸多了起來。莊上的房屋多了,泥土房、石頭房,成了與四合院不甚協調的鄰居。時間總是能包容一切,消耗一切,讓人記住這一切,忘掉這一切。然記憶總是在消退,後來的人,再後來的人,還有誰能對過去講得清楚呢?

 五

記憶中,每一個莊上都有富裕與破落、走向成功與蕭條破敗的人家,在喜憂參半中,人們或喜或怒或哀或樂,過着十分不易的生活。

就說崔甲莊,房前靠東的沙石山坡上,多年來並未見有人栽樹種木,但蒼翠的青柏至今仍滿山遍野。莊上的四合院內,一位據說是年輕時就不小心搞瞎一隻眼的身材高挑瘦弱的男人,多少年孤身一人,寒酸度日,八九十年代曾挑着擔子走在鄉野四方賣點雜物,多年後,兒子搬到村上後,才隨兒子一起生活。莊上的另一戶人家,養育多個子女,生活極度困難,後來小兒子爭氣,成爲莊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年輕人,讓各家各戶十分的羨慕。

在張甲莊,七十年代出了一位廠長,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從縣城酒廠的學徒工幹起,一步步走到廠長的位置,成爲莊上第一位有出息的工人階級,但好景不長,退休後早早離開人間。抗戰時期,莊上出了一位抗戰英雄,由於與日軍和叛徒走狗的持續周旋,使其揹負了政治罵名,他的兒子成家生子離婚與之密不可分,爲給父親平反,兒子付出了很多,精神上也頹廢了很多,及至當獲得平反後的那一塊閃光的烈士家屬的牌子,已不能挽回失魂落破的家庭悲劇,終是當徹底跨掉的他整日裏坐在莊西的崖頭上等着太陽西落,淚水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再不能時光倒流人生再走一遭,終是在一個寒夜裏旺盛的爐火將自己化爲灰淨。

茹甲莊,倒是流傳着一個巫婆治水的故事。茹甲莊在南河的下游,攔河大壩的下方,傳說過去沒有攔河大壩,下游多遭水患,於是生髮向河神獻子獻女企求河神保佑平安的故事。這樣的事情是真是假現已無法考證,莊早已消失,上年紀的人均已逝去。而我,也只是在很小的時候,偶爾聽大人們說起過,那時不懂,只是害怕。上學時課本上有過這樣的文章,但沒有與之聯想。多年後是因爲兩個莊上的人家有了一個十分短暫的婚姻,有人才旁敲側擊的說到巫婆,並說到莊上女主人的陰陽怪氣是遺傳了巫婆的基因。小時走親戚多次從茹家莊經過,莊外的石頭壘成的崖頭上,伸出的一個一個臺階一直探到水面上。崖頭上的一個平臺,多年後聽到種種不同的說法,不由得想,難道這裏真的發生過向河神獻子獻女的悽慘往事嗎?我寧願相信這不是真的。

在原甲莊,也就是人們常叫的前莊,有一位私塾先生。老一輩人說,前莊上過去有座廟,關帝廟,莊主人對子女求學有強烈的慾望,於是在廟裏設立學堂,便有了私塾先生。一位原姓的本家人,早早便開始了私塾先生的.生涯,後來成爲教書先生,後來,再後來,自辦的學堂歸爲集體辦學機構,教書先生也跟着轉變爲教書的老師,是莊上第一位公辦老師。在我記事起,這位教書的老師已經退休。十多年後,見這位老教師及其老伴整日與莊上的老人以玉米粒子爲本金進行打麻將娛樂,是那種很小的骨頭做的麻將,無論輸贏,就數玉米粒子,其樂無窮。也許是受先生的影響,莊上後來出了一位光榮的人民教師,其兒子後來考取了國內一所知名度較高的大學,成爲我們這一代人中羨慕和學習的榜樣。

而在陳甲莊,據說莊主人是臨近幾個莊上少有的富裕戶,土改時的成分是地主,再往後的成分是富農。後代的生活還好,有的有了鐵飯碗,有的家庭生活安逸,有的從農村走進了城市。而在莊主人四合院的對面,九十年代發生了一起悲劇,無不叫人心酸。這一家人儘管生活艱辛,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算是平安,不想有一日下地回家後,男人說要下地窖裏掏紅薯,揭開牀頭地窖的蓋板,放下藍子,人便踩着窖壁的臺空下去了,女人在隔壁房間裏做飯,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男人他爹隨後也跟着下地回來,問男人去哪了,知男人下地窖已好大一會後,急匆匆也跟着下窖了。結果,只因缺乏防範意識,悲劇急匆匆地發生,父子兩雙雙斃命。鄰居們救人時,將一盞煤油燈掉放入地窖,沒放到底,燈就熄滅了,二氧化碳的濃度真的太高了。

 六

黃土高坡水流的泥沙是巨大的,幾丈深的河水,轉眼間已被泥沙填充,河水已越來越淺了。河水淺了,樂趣並沒淺。

那年夏天,三三兩兩的外鄉外地人開始在南河水庫捕魚。起先水深的時候,他們是拿着魚網網魚,兩尺寬數十米長的魚網,甩到河面上,拉到河水中,從岸邊將魚網徐徐拉上來,便有大大小小的魚掛在網上。魚們似乎要穿過網,卻被卡在了一個個小格子上。魚們蹦跳着,撲騰着,終是沒逃脫被網住的命運。我們在中午放學的時候,總要到河邊看他們網魚,看他們將一條條活蹦亂跳的或大或小的魚放入魚簍中。有天,我們在河岸邊發現了一條無人收取的網,我們嘗試着將網拋入河中,學着他們的樣子將網拉上來,結果卻是網只拋在眼前的淺水裏,拉上來的網滿是水中浮草。不甘心的我們便將魚網藏了起來,後來這張網又在我家裏存放了一陣子,後來就不知去向了。

外鄉外地的捕魚人用釣魚杆耐心的垂釣,他們星星點點散佈在河兩岸。他們是騎着自行車而來,有說他們是幾十裏外國營廠的,有說他們是從縣城來的。我們對他們來自何方不感興趣,我們對他們垂釣的工具,對他們的自行車感興趣。我們蹲在他們的身邊,跟着他們的耐心等待魚兒上勾,等待他們猛地將魚杆揚起水面,等待着魚兒被他們放入魚簍。乘他們不注意,我們悄悄地拿幾個他們自備的誘餌,卻是斷成好幾截的蚯蚓。這樣的誘餌遍地都有,在河邊,在草叢中,觀察地表,從泥土中足以挖到很多很多的蚯蚓。我們發現,他們在河岸邊到處都挖有坑坑窪窪,他們一定是挖了很多很多的蚯蚓。於是,我們以惡作劇的方式,悄悄將他們的自行車車胎放了氣,或者拔掉了氣門芯。我們躲在遠處,看他們離開時如何騎車。但他們每每都很晚才離開,有時太陽都下山了,他們還在專心致志地垂釣,害得我們躲在遠處等好長時間,害得我們回家晚了遭父母的訓斥。我們的惡作劇對他們似乎沒有多大的影響,他們似乎早有準備,他們帶了打氣筒,帶了氣門芯,甚至帶了補胎的工具,他們三下五除二便修好了車子,他們騎着自行車離開時,遠遠見着我們時,就一遍又一遍的按響着車鈴。

那一年,河水已經很淺了,僅有大人的小腿那麼深。在昏黃或天氣沉悶的日子,特別是在即將要下雨的時候,便會看到大大小小的魚兒向河面上跳躍,魚兒是被迫的,賴以生存的環境正在一天天受到威脅,連呼吸的氧氣都越來越少,它們只有跳躍,試圖要擺脫什麼。但它們無法擺脫自己,莊上有腦袋活泛的人們,學了外鄉外地捕魚人的經驗,提了水桶,捲起褲腿,直接走出河中,踩着淤泥,激起大片大片的泥水,他們是要在渾水中摸魚。前疙嘴一位中年男人下了狠功夫,在渾水中摸的魚裝了好幾大桶,他用自行車馱往縣城去賣。人們不知其賣了多少錢,只知其去縣城賣了兩次,後來再未見其去河水中摸魚了。

多年後,我在縣城一家賣鮮魚的小店裏第一次聽賣魚人說,那種水庫裏自生自滅的魚是水草魚,在市場上是根本不值錢的,與人們常說的鯉魚有着較大的差別。我不知店主的說法是真是假,但在縣城的街市上,曾見有人用小貨車拉着魚叫賣,儘管價錢低廉,十元錢能買到三四條魚,可買主仍然很少,很多人圍上去看一看便轉身離開了。據圍觀者說,這種魚是鄉間水庫裏的水草魚。我對魚的瞭解甚少,按傳統的思維,我想,不論是叫其水草魚或其它什麼魚,這種在無污染無現代飼料餵養的魚,如將其作爲一種食物,應當是最好的綠色食物,只不過現代人對這樣的綠色食物不瞭解罷了。

那時候,我們生活在水邊,竟然沒有吃過魚,不會捕魚,不懂得烹飪魚的方法。

那時候,我們無數次在河水邊嬉戲,夏日的中午、晚上,跟大人們在河水邊洗澡。曾經與玩伴們一起鑽水庫大壩下的瀉洪暗渠,曾經被別人架着往河水深處探去,腳下是日復一日沉積的淤泥,總是怕自己往下陷。他們告訴我手腳並用象青蛙一樣地去游水,當他們一下子從我身體上鬆開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一陣陣的往下沉,雖也手腳並用了,但似乎不頂事,我一下子猛喝了幾口河水,嗆着我了,我非常的害怕,喊不出口。撲騰了兩下,急急的被別人扶着拉上了河岸。我做不了魚,缺氧,只能逃出水面。

 七

河水乾枯的第一年,河牀幹列,先是泥土一塊一塊的薄薄的翹起來,後來幹列的縫隙越來越大,一大塊一大塊的泥土向上突涌。第二年,水草從縫隙裏開始往外冒,當到秋天的時候,原來水波盪漾的地方,變成了綠色的草場。

一開始,牛不喜歡水草,聞一聞,便走開了。地裏的莊稼活苦累人,父親就近割了水草,撒在牛槽頭,牛不吃,嗷嗷叫,可沒有人理會,牛隻得硬着頭皮吃起了水草。後來,一到農忙的時候,父親便將牛牽到了草場中,將一根鐵柱深深地插在水草下的泥土中,用一根長長的澠,一頭栓在鐵柱上,一頭連接到牛繮繩上,任憑牛在草場中轉着大圓圈。水草有好多種,有的叫不上名字的水草,牛是根本不吃的,於是每隔一陣地,父親便將鐵柱換一個地方。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時光,這樣的大圓圈要踩出好幾個。

水草養得家家戶戶的大黃牛膘肥體壯,引來了無數的牙行(牲口販子),他們走家串戶,看到中意的牛,就與戶主討價還價。要是戶主有賣牛的打算,他們先是扳開大黃牛的嘴巴,仔細地看看牛的牙口,測算牛的年齡。牙行們與戶主們談論價格,不直接說出口,一般是伸出幾個手指頭,與戶主們通過捏手指頭來商量價格。這是牙行規矩,但規矩只有牲口販子精通,戶主們當然是不十分清楚的,遇上有的戶主,把牙行捏的幾個手指當作較高的價碼,可牙行願出的實際價格可能是較小的。爭執聲由此而生。於是牲口販子們不再以捏手指的方式商量價錢,他們直接報價,與戶主們討價還價,要是戶主們覺得價格還行,那就可以成交了。

我們家的那頭牛,一個牲口販子來了好幾趟,與父親商量了好幾次價錢,始終沒有談成。天下的買賣都是這樣,買主出價低,賣主出價高。父親不願賣,其實最重要的是,牛已經成爲家庭中的一員,與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情,賣掉,真是叫人難以捨棄,難捨難分。我曾一次又一次仔細端詳着牛的眼睛,它似乎眼淚汪汪,其它牛永遠是眼中含淚,一眨眼便後掉下淚水。我撫摩着大黃牛,抱着牛大頭,用掃帚給牛梳理毛髮,用胳膊給牛驅逐蚊蠅。我曾經無數次的牽着、趕着大黃牛,放牛,下地幹農活,拉運莊稼,牛已經成爲我的夥伴,情感已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積澱。

父親終是沒有賣掉牛,可是,在一個冬日裏,我家的大黃牛卻丟失了。我們全家人都很着急,找遍了周圍的山山嶺嶺,不曾找見。已經身體多病的父親動員了全家人,在那個寒冷的夜裏,讓我的叔叔駕駛着自己的三輪車,載着兩個人直奔縣城東南出入口,那裏曾經是牲口販子販運牲口的必經之路。我們在那個路口守侯等待,不曾想等到的是一羣喝醉酒的人,他們對我們攔路搶劫,他們要劫三輪車,對我們大打出口,叔叔爲了保護三輪車,遭到了他們的痛打,回家後臥牀躺了好幾天,我們心裏都很氣憤和無奈,父親更是深深自責。幾天後,一位親戚告訴父親,說在鄰村發現了一個可疑現象,那一家人原本是不養牛的,這幾天竟養了一頭牛,卻一直關在牛圈裏,她悄悄去看了一看,與我們家的牛幾乎是一模一樣。父親去了,果然是我們家的牛。牛失而復得,自是滿家人高興。

在父親離開我們那一年,一個牙行再次上我們家門要買牛,在悲傷中,在討價還價中,牛還是賣了。令人想不到的更可悲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母親將賣牛錢壓在了箱裏,想着午飯後去信用社存起來,但當母親再次去開箱取錢的時候,箱上的鎖是開着的,箱裏的錢不見了。母親氣憤萬分,並由此引發了家庭內部之間的矛盾。我們有很多的猜測,有太多的也許,有太多的憤怒,多少年的辛苦積攢,卻灰飛煙滅。過去好多年了,我們都不願再提此事,母親年事已高,往事不堪回首。

窮鄉僻壤也有着太多的不爲人知的祕密,比如財寶。

張甲莊所屬的南坡,一個只有一戶人家的小莊。很早以前,到南坡需要劃一條小船過河,經河南岸山坡上的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到半山腰上的院落。其實在此之前,這早已經是一條古道了,所謂南來北往的,都是從河北岸山溝裏的那條小道而來,過河後,順青石板小路到達半山腰的驛站,在這裏歇息、住店,繼而順山道而上翻越大山。多年來,在我曾經年少時在南坡上放牛,在我跟隨大人們到山坡上的田地間勞作,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到院落中找院主人喝水,在我無數次的圍着坍塌、荒涼的主院、附院尋找昔日蹤跡的時候,方明能強烈感受到曾經的熱鬧與輝煌。較大的四合院,高大的門樓,大門照壁兩側雄壯的石頭獅子,磚木機構的西房北房,以青石爲材料的窯洞式南房,以及主院外以牲口圈形成的附院。還有,那一排做工講究的旱廁,兩丈深的廁坑全是用鍛造整齊的青石修建而成,旱廁的內牆壁上,留有專門點燈乃至放手紙的地方,就連旱廁的頂部,都加蓋的整齊的瓦坡。這樣的旱廁在鄉村是極其罕見的。

土地下戶後有一年,鄉里組織全鄉人在南坡上植樹造林,不曾想,就在院落後方不足百米的山坡上的一巨大的石塊旁,挖樹坑挖下去大約有五十工分,挖到了一塊平整的石板,鋼釺打到石板上,是咚咚的空響,挖掉石板後,埋藏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祕密一下子刺激了人們的眼球,那是一口大缸,缸裏面全是金銀財寶。同時在山坡上植樹的鄉村兩級幹部很快制止了人們的哄搶,將人們已搶到手的財物全部收繳,並組織人們回村上取了裝糧食的麻袋,足足裝了有四五個麻袋,然後運回了村裏。財寶的發現,印證了這裏曾經的富足。我們後來又多次到山坡上的巨石旁,巨大的石塊的確很是顯眼,在荒涼的山坡上顯得獨一無二,可誰也不會想到這裏埋藏着祕密。也難怪,記憶中半山腰上這家人的成份一直不好。

在我年少的時候,這家主人的兒子們已陸續開始離開院落,蒼涼在進一步加劇。其中一個兒子拆掉了房子,拆掉了旱廁,將旱廁中一塊塊鍛造整體的青石挖了出來。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河面上結了厚厚的冰,據說是大貨車都能在冰面上安全行駛,可見天氣是怎樣的寒冷,冰層是多麼的厚實。拆掉的青石、磚瓦、木料等等一切,在那整整一個冬天的夜裏,被主人的兒子從山坡上一一推到山下落到冰面上,並在一個又一個白天,將冰面上的青石、磚瓦、木料等等一切拖拉到河對岸,再依次搬到對岸的莊上。另一個兒子,未曾帶走一磚一瓦的去縣城闖蕩,並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縣城成家立業,後成爲一名專職律師。這樣現實版的勵志故事,也始終激勵着我,在逆境中不屈不饒,堅強向上。

兒子們走了,但老人始終不曾走。印象中,女主人整日裏坐在院落外的大槐樹下,手中拿着約一米長的水煙槍,呼嚕嚕,呼嚕嚕地抽着水煙。院落中的北房早已經坍塌,但地基沒有被兒子挖掉,西房仍然屹立着,只是遇下雨天很是漏水。莊上的人們說,兒子們要接走老人,但老人不走,兒子們要賣掉仍然屹立着房子,但老人執意不賣。也許還有另外的祕密呢?可誰又知曉呢?

只因有祕密,所以房子有人願意買。直到老人過世後,小兒子回院落中呆了一天,誰都不知道他是在房子中找什麼,或者做了什麼。總之,在這之後,破舊的房子很快就賣掉了,是另一個莊上的一戶人家買下的。然後就是拆房子,從上拆到底,連地基都挖地三尺。好多人都說,的確挖到了寶,究竟有沒有,是什麼,至今仍是個祕密,無人知曉。

人們總是說,什麼事都會是上天註定,冥冥中總有一種力量支配着你。人們都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想法,都在盡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命運又該怎樣改變呢?

在南河這一方天地中,走出了很多的有志之人,他們曾經在貧瘠的土地上掙扎,他們曾經受家庭成份的影響,他們曾經靠苦力生活,他們下決心要從苦力改變爲腦力,他們中有很多人成功了,律師、教師、政府工作人員、專業審計人員、公司高管人員、銀行工作人員等等,他們靠自己在底層社會磨練出來的特長、優勢,憑藉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一步一步艱辛地走了出來。在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是一帆風順,沒有一個是靠歪門邪道。他們的生活來之不易。

但仍有許很多多的人,他們命運更爲坎坷,生活更爲艱辛。買南坡院落的那戶人家,家中唯一的女兒幾多不幸,先是大齡青年了找不上對象,好不容易在年過三十後找了頗家,卻是婚後僅一年多丈夫便突然死去。對莊戶人家來說,婚姻是頭等大事,早年要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三大件,後來要彩電、冰箱、洗衣機,再後來是金項鍊、金耳環、金戒指,現在呢,則是房子、車子、票子。這是壓在人們心頭的一座大山,叫人未有喘息之機,叫人心慌慌眼茫茫。離婚的,開始逐漸增多,甚至有結婚不足一月就離婚的。無論是不是閃婚,都給婚姻雙方及雙方的家人帶來災難性的影響。而今,對莊上那些談婚論嫁的年輕人來說,幾乎百分之百的女方都提出要先在城裏買房,對本就不易的莊戶人來說,真的是血上加霜。

曾經的美好,都只能留在記憶深處了,只有當思鄉的情結瀰漫開來的時候,才深深覺得那一方藍天碧水的溫暖與愜意。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實的才最重要。人總是要向前看的,生活總是要好好過下去的。

  十

幾十年過去了,南坡這一小莊消失了,前疙嘴這一小莊消失了,茹甲莊消失了,它們消失在雜草叢中,消失在人們曾經的記憶中。崔甲莊、張甲莊、原甲莊、陳甲莊等,也在一步一步的消失。原本莊上的人大都遷移到村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從外鄉外地遷移來的人住到了莊上。而隨着城鎮化發展步伐的加快,住到莊上的外鄉外地人也在想辦法往村上或其他地方遷移。

在新的蛻變過程中,土地成爲人們奪取的資源。莊戶人家遷移到村上後,因無法獲取宅基地而無法實現住房夢,多數只能購買村上價格高昂的小取樓房,他們原有在莊上房屋的土地已經被置換,他們成了新時代的失去住房土地的地球人。生活叫人壓抑和鬱悶,叫人血壓升高。就象社會矛盾的漸進式積聚,當耕地變得越來越少,當房屋所屬的集體土地被不知何時被掉包換取,當人們只能擠幹自己的血去購買高價房高居住成本房屋的時候,還有幾個人能夠保持喜笑顏開的心境。快速發展的城鎮化壓抑了人們,從莊山遷到村上的人們,也將再次經受長期的壓抑,他們要融合、要適應、要生存與發展,他們必將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和努力。

生活駛上了快車道,急功近利的思想左右了人們,人人都夢想着自己成爲一臺印鈔機,難怪有人說,這個社會瘋了。我那鄉村裏的人們,也深受這種社會的影響和毒害。大量的土地被譭棄、佔有,原有的媒礦早已關閉,水泥廠仍在排放着污染物,少有的幾個民營企業給工人的工資低微,人們在增收困難,支出迅猛上漲,物價局高不下的一方天地,仍然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壓力。

我是一個很少喝茶的人,那天朋友邀請一道去喝茶,其實走進去的是一個賣茶葉的小店。店中間擺放着一張古樸但很講究的巨大茶桌,並圍了一圈凳子。坐在桌子正後方的店主人盛情邀請我們坐下,熱情地爲我們沏茶,一小杯一小杯地放到了我們每一個人面前。我們端起茶,有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有的呼啦一大口喝下一杯茶,都說這茶真好。一旁的服務生問道,您感覺是甜、是香、是苦、是辣呢?我們中便有人說,好似香甜,好似清香,說不清,但真的口感很好啊。看來我們都不是品茶的高手。店主介紹說,這是正宗地道的鐵觀音,市面上很少能買到的茶葉呀。朋友與店主很慣,便問茶葉的價錢。店主說,很貴很貴的,市面上很少能買到的,我這點存貨還是幾年前在武夷山費力搞到的。大家便猜測很貴很貴究竟要貴到何種程度。就再此時,我突然感覺到,我似乎端了一杯濃濃的鄉茶,先是味甜,味鄉,接是便有一股苦苦的味道,伴隨着一道道的辣,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我是一名莊上人,至今仍流淌着莊上的血脈,無論走到哪裏,情感永遠無法割捨。就象這一杯茶,店主人對好茶難以割捨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