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經典散文(精選12篇)

在日復一日的學習、工作或生活中,大家都看過一些經典的散文吧?散文分爲敘事散文、抒情散文、哲理散文。你所見過的散文是什麼樣的呢?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朱自清經典散文(精選12篇),僅供參考,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朱自清經典散文(精選12篇)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1

《春》

盼望着,盼望着,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小草偷偷地從土裏鑽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裏,田野裏,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着,躺着,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裏帶着甜味兒;閉了眼,樹上彷彿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着,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裏,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着你。風裏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着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溼的空氣裏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跟輕風流水應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嘹亮地響着。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着,人家屋頂上全籠着一層薄煙。樹葉兒卻綠得發亮,小草兒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着的人,地裏還有工作的農民,披着蓑戴着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裏靜默着。

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裏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一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着我們上前去。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2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親奔喪2回家。到徐州見着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澹,一半爲了喪事,一半爲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唸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爲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腳伕行些小費纔可過去。他便又忙着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只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我現在想想,我那時真是太聰明瞭。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着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13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硃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着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着我,惦記着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14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3

《神奇的絲瓜》

今年春天,孩子們在房前空地上,斬草挖土,開闢出來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小花園。周圍用竹竿紮了一個籬笆,移來了一棵玉蘭花樹,栽上了幾株月季花,又在竹籬下面隨意種上了幾棵扁豆和兩棵絲瓜。土壤並不肥沃,雖然也鋪上了一層河泥,但估計不會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過是玩玩而已。

過了不久,絲瓜竟然長了出來,而且日益茁壯。這當然增加了我們的興趣。但是我們也並沒有過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牆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和亞運會招展的彩旗,顧而樂之,只不過順便看一看絲瓜罷了。絲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並沒有想到會有什麼神奇之處。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絲瓜秧爬出了籬笆,爬上了樓牆。以後,每天看絲瓜,總比前一天向樓上爬了一大段,最後竟從一樓爬上了二樓,又從二樓爬上了三樓。說它每天長出半尺,決非誇大之詞。絲瓜的秧不過像細繩一般粗。如不注意,連它的根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細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間輸送這樣多的水分和養料,供應前方,使得上面的葉子長得又肥又綠,爬在灰白色的牆上,一片濃綠,給土牆增添了無限活力與生機。

這當然讓我感到很驚奇,我的興趣隨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絲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務。爬小山反而成爲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視着細細的瓜秧和濃綠的瓜葉,陷入沉思,想得很遠,很遠??

又過了幾天,絲瓜開出了黃花。再過幾天,有的黃花就變成了小小的綠色的瓜。瓜越長越長,越長越大,重量當然也越來越增加。最初長出的那一個小瓜竟把瓜秧墜下來了一點,直挺挺地懸垂在空中,隨風搖擺。我真是替它擔心,生怕它經不住這一份重量,會整個地從樓上墜了下來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證明了,我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最初長出來的瓜不再長大,彷彿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長。在上面,在三樓一位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家的窗外窗臺上,卻長出來兩個瓜。這兩個瓜後來居上,發瘋似的猛長,不久就長成了小孩胳膊一般粗了。這兩個瓜加起來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細秧怎麼能承擔得住呢?我又擔心起來。沒過幾天,事實又證明了我是杞人憂天。兩個瓜不知從什麼時候忽然彎了起來,把軀體放在老太太的窗臺上,從下面看上去,活像兩個粗大彎曲的綠色牛角。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忽然又發現,在兩個大瓜的下面,在二三樓之間,在一根細秧的頂端,又長出來了一個瓜,垂直的懸在那裏。我又犯了擔心病:這個瓜上面夠不到窗臺,下面也是空空的`。總有一天,它越長越大,會把上面兩個大瓜也墜了下來,一起墜到地上,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早晨,我卻看到了奇蹟。同往日一樣,我習慣地擡頭看瓜:下面最小的那一個早已停止生長,孤零零地懸在空中,似乎一點分量都沒有;上面老太太窗臺上那兩個大的似乎長得更大了,威武雄壯地壓在窗臺上;中間的那一個卻不見了。我看看地上,沒有看到掉下來的瓜。等我倒退幾步擡頭再看時,卻看到了那一個我認爲失蹤了的瓜,平着身子躺在緊靠樓牆突出的臺子上。這真讓我大吃一驚。這樣一個原來垂直懸在空中的瓜怎麼忽然平身躺在那裏了呢?這個突出的臺子無論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都是無法上去的,決不會有人把絲瓜擺平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絲瓜下面,像達摩老祖一樣,面壁參禪。我彷彿覺得這絲瓜有了思想,它能考慮問題,而且還有行動:它能讓無法承擔重量的瓜停止生長;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重量的地方,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讓他們瘋狂地長;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我上面談到的現象。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絲瓜用什麼來思想呢?絲瓜靠什麼來指導自己的行動呢?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裏,從來也沒有人說過絲瓜會有思想。我左考慮,右考慮,越考慮越糊塗。我無法同絲瓜對話。這是一個沉默的奇蹟。瓜秧彷彿成了一根神祕的繩子,綠葉子照舊濃翠撲人眉宇。我站在絲瓜下面,陷入夢幻。而絲瓜則似乎心中有數,無言靜觀,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彷彿含笑面對秋陽。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4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 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爲什麼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 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如今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着;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着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牀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着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着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爲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爲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5

《窗前的樹》

我的窗前有一棵樹。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冠差不多可達六層的樓頂。粗壯的樹幹與三層的陽臺相齊,碧綠而茂密的樹葉部分正對着我的四樓的窗戶。

坐在我的書桌前,一樹濃陰收入眼底。從春到秋,由晨至昏,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經意擡頭,終是滿眼的賞心悅目。

那樹想必已生長了多年。我們還沒有搬來的時候,它就站立在這裏了。或許,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它就已成爲一棵樹了。就因爲它的緣故,我們曾真心希望能擁有這個單元的一扇窗。後來果真如願,我們從此天天享受着它的清涼與恬靜,很是滿足,很覺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樹都沉穩些。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絕不喧譁。又過了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隻只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雲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你尋着這馥郁走上陽臺,你的精神爲之一振,你的眼前爲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嫋嫋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飄蕩,花氣燻人,人也陶醉。

便設法用手勾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裏,如一個聖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輕輕地嚥下,心也香了。洋槐開花的日子,是我們的槐花節。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許輕鬆。

夏日的洋槐,巍巍然鬱鬱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驕陽下如華蓋蔽日,烈焰下送來陣陣清風。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颳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髮怒的雄獅,它翻滾,它旋轉,它顫慄,它呻吟。曾有好幾次我以爲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我窺見它的樹幹卻始終巋然。大雨過後,它輕輕抖落身上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着水分,安詳而平靜。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6

《綠》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岩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嘩嘩嘩嘩的聲音;擡起頭,鑲在兩條溼溼的黑邊兒裏的,一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於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着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彷彿一隻蒼鷹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着;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着;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溼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衝下,彷彿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着了。那濺着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着。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鑽了進去,再也尋它不着。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着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盪。那醉人的綠呀,彷彿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着,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着有些遠呢!這平鋪着,厚積着的綠,着實可愛。她鬆鬆的皺纈⑺着,像少婦拖着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着;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着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餘呢,西湖的波太明瞭,秦淮河的水又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麼來比擬你呢?我怎麼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着這樣奇異的綠;彷彿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裏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爲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爲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捨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撫摩着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7

有人說,“抽菸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不用說,你知道這準是外行。口香糖也許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麼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菸,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着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裏不時地滋兒滋兒的。抽菸可用不着這麼費勁;菸捲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菸說不上是什麼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菸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閒了,就要這麼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菸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捲菸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頓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沒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閒得無聊;特別是兩隻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嫋嫋地繚繞着,

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中,也可以讓你輕鬆一忽兒。所以老於抽菸的人,一叼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上的紳士,還是蹲在臺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叼着煙和人說閒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遊戲三昧吧。

好些人抽菸,爲的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菸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裏的東西只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菸,看菸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他十來口。客來了,若你倦了說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乾坐着豈不着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菸將嘴堵上等你對面的人。若是他也這麼辦,便盡時間在煙子裏爬過去。各人抓着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的。

從前抽水煙旱菸,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在抽菸卻成了派頭。抽菸卷兒指頭黃了,由它去。用菸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麼老遠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菸裏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總之,蹩蹩扭扭的,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8

那個時刻我便爲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自己的心似乎也變得乾淨而澄明。雨後清新的溼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木做成的呢?否則爲何它負載着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

洋槐給我一春一夏的綠色,到秋天,豔陽在樹頂塗出一抹金黃,不幾日,窗前已被裝點得金碧輝煌。秋風乍起,金色的槐樹葉如雨紛紛飄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樹葉的沙沙聲打斷。我明白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它們從不纏纏綿綿悽悽切切,它們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揮揮手連頭也不回。它們離開了槐樹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拋去了陳舊,是一個必然,一種整合,一次更新。它們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還原給自己。他們需要休養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卻所有的陳詞濫調而尋找新的開始。所以凝望這棵斑駁而殘缺的樹,我並不怎麼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它們明年還會再回來。

冬天的洋槐便靜靜地沉默。它着全身一無遮擋,向我展示它的挺拔與驕傲。或許沒人理會過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獨,卻也活得自信,活得瀟灑。寒流搖撼它時,它黑色的枝條儼然如樂隊指揮莊嚴的手臂,指揮着風的合奏。樹葉落盡以後,樹權間露出一隻褐色的鳥窩,肥碩的喜鵲啄着樹枝喳喳歡叫,幾隻麻雀飛來飛去到我的陽臺上尋食,偶爾還有烏鴉的黑影匆匆掠過,時喜時悲地營造出一派生命的氣氛,使我常常猜測着鳥們的語言,也許是在提醒着我什麼。雪後的槐樹一身素裹銀光璀璨,在陽光還未及融化它時,真不知是雪如槐花,還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便如一幅幅不倦變幻的圖畫,鑲入我窗口這巨大的畫框。冬去春來,老槐衰而復榮、敗而復興,重新回來的`是原來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來的那棵槐樹了——它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滴漿汁,都由新的細胞、新的物質構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槐樹。

年復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過了六個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與槐樹無言相對的時間將超過所有的人。這段漫長又真實的日子,槐樹與我無聲的對話,便構成一種神祕的默契。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9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着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着閏兒,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着許多樹,蓊蓊鬱鬱⑵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揹着手踱⑶着。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 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着些白花,有嫋娜地開着的,有羞澀地打着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着,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⑺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着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爲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着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⑼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幾段空隙,像是特爲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丰姿⑽,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着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⑾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爲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着小船,唱着豔歌去的。採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採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採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⑿,盪舟心許;鷁首⒀徐回,兼傳羽杯⒁;棹⒂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⒃,遷延顧步⒄;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⒅。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 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這樣想着,猛一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華園。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10

《你我》

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見了無論生熟朋友,往往喜歡你我相稱。這不是舊來的習慣而是外國語與翻譯品的影響。這風氣並未十分通行;一般社會還不願意採納這種辦法——所謂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卻當別論。有一位中等學校校長告訴人,一箇舊學生去看他,左一個"你",右一個"你",彷彿用指頭點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長輩該稱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他"你"。夠不上這個份兒,也來"你"呀"你"的,倒像對當差老媽子說話一般,豈不可惱!可不是,從前小說裏"弟兄相呼,你我相稱",也得夠上那份兒交情才成。而俗語說的"你我不錯","你我還這樣那樣",我也是托熟的口氣,指出彼此的依賴與信任。

同輩你我相稱,言下只有你我兩個,旁若無人;雖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視他們的,指他們的,管不着。楊震在你我相對的時候,會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個玄遠的託辭,虧他想得出。常人說話稱你我,卻只是你說給我,我說給你;別人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說話的一點兒沒有想着他們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時候"取瑟而歌",也有時候"指桑罵槐",但那是話外的話或話裏的話,論口氣卻只對着那一個"你"。這麼着,一說你看,你我便從一羣人裏除外,單獨地相對着。離羣是可怕又可憐的,只要想想大野裏的獨行,黑夜裏的獨處就明白。你我既甘心離羣,彼此便非難解難分不可;否則豈不要吃虧?難解難分就是親暱;骨肉是親暱,結交也是個親暱,所以說只有長輩該稱"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你"。你我相稱者,你我相親而已。然而我們對家裏當差老媽子也稱"你",對街上的洋車伕也稱"你",卻不是一個味兒。古來以"爾汝"爲輕賤之稱;就指的這一類。但輕賤與親暱有時候也難分,譬如叫孩子爲"狗兒",叫情人爲"心肝",明明將人比物,卻正是親暱之至。而長輩稱晚輩爲"你",也夾雜着這兩種味道——那些親誼疏遠的稱"你",有時候簡直毫無親暱的意思,只顯得輩分高罷了。大概輕賤與親暱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可以隨隨便便,甚至於動手動腳。

生人相見不稱"你"。通稱是"先生",有帶姓不帶姓之分;不帶姓好像來者是自己老師,特別客氣,用得少些。北平人稱"某爺","某幾爺",如"馮爺","吳二爺",也是通稱,可比"某先生"親暱些。但不能單稱"爺",與"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師,"爺"卻是"父親";尊人爲師猶之可,尊人爲父未免吃虧太甚。(聽說前清的太監有稱人爲"爺"的時候,那是刑餘之人,只算例外。)至於"老爺",多一個"老"字,就不會與父親相混,所以僕役用以單稱他的主人,舊式太太用以單稱她的丈夫。女的通稱"小姐","太太","師母",卻都帶姓;"太太","師母"更其如此。因爲單稱"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爺,單稱"師母",自己似乎就是門生,所以非帶姓不可。"太太"是北方的通稱,南方人卻嫌官僚氣;"師母"是南方的通稱,北方人卻嫌頭巾氣。女人麻煩多,真是無法奈何。比"先生"親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號或名字;稱"兄"取其彷彿一家人。再進一步就以號相稱,同時也可稱"你"。在正式的聚會裏,有時候得稱職銜,如"張部長","王經理";也可以不帶姓,和"先生"一樣;偶爾還得加上一個"貴"字,如"貴公使"。下屬對上司也得稱職銜。但像科員等小腳色卻不便稱銜,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輩裏。

僕役對主人稱"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與同輩分別的,一律不帶姓。他們在同一時期內大概只有一個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是他們衣食的靠山;不帶姓正所以表示只有這一對兒纔是他們的主人。對於主人的客,卻得一律帶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帶上號碼兒,如"三老爺","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兩家合用的人例外。"先生"本可不帶姓,"老爺"本是下對上的稱呼,也常不帶姓;女僕稱"老爺",雖和舊式太太稱丈夫一樣,但身份聲調既然各別,也就不要緊。僕役稱"師母",決無門生之嫌,不怕尊敬過分;女僕稱"太太",毫無疑義,男僕稱"太太",與女僕稱"老爺"同例。晚輩稱長輩,有"爸爸","媽媽","伯伯","叔叔"等稱。自家人和近親不帶姓,但有時候帶號碼兒;遠親和父執,母執,都帶姓;乾親帶"幹"字,如"乾孃";父親的盟兄弟,母親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論。

這種種稱呼,按劉半農先生說,是"名詞替代代詞",但也可說是他稱替代對稱。不稱"你"而稱"某先生",是將分明對面的你變成一個別人;於是乎對你說的話,都不過是關於"他"的。這麼着,你我間就有了適當的距離,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間說話提防着些,沒有錯兒。再則一般人都可以稱你"某先生",我也跟着稱"某先生",正見得和他們一塊兒,並沒有單獨挨近你身邊去。所以"某先生"一來,就對面無你,旁邊有人。這種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稱廣狹而轉移。譬如"某先生",誰對誰都可稱,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遠之";又如"某部長",只是僚屬對同官與長官之稱,"老爺"只是僕役對主人之稱,敬意過於前者,遠意卻不及;至於"爸爸""媽媽",只是弟兄姊妹對父母的稱,不像前幾個名字可以移用在別人身上,所以雖不用"你",還覺得親暱,但敬遠的意味總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頭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頭那麼自由自在,到底是辦不到的。

北方話裏有個"您"字,是"你"的尊稱,不論親疏貴賤全可用,方便之至。這個字比那拐彎抹角的替代法乾脆多了,只是南方人聽不進去,他們覺得和"你"也差不多少。這個字本是閉口音,指衆數;"你們"兩字就從此出。南方人多用"你們"代替 "你"。用衆數表尊稱,原是語言常例。指的既非一個,你旁邊便彷彿還有些別人和你親近的,與說話的相對着;說話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親近你。這也還是個"敬而遠之"。湖北人尊稱人爲"你家","家"字也表衆數,如"人家""大家"可見。

此外還有個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將他稱與對稱拉在一塊兒。說話的時候先叫聲"某先生"或別的,接着再說"你怎樣怎樣";這麼着好像"你"字兒都是對你以外的"某先生"說的,你自己就不會覺得唐突了。這個辦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問路,常叫一聲"朋友",再說"你";北平老媽子彼此說話,也常叫聲"某姐",再"你"下去——她們覺得這麼稱呼倒比說"您"親暱些。但若說"這是兄弟你的事","這是他爸爸你的責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簡直連成一串兒,與用呼位的大不一樣。這種口氣只能用於親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稱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雖與你親如弟兄,這件事卻得你自己辦,不能推給別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稱意在提醒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個句子;好像說你我雖親近,這件事卻該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負責任;所以也不能推給別人。又有對稱在前他稱在後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還有敬遠之意以外,別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張三","你這個人","你這傢伙","你這位先生","你這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卻都是些親口埋怨或破口大罵的話。"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讀,別的"你"都是重讀的。"你張三"直呼姓名,好像聽話的是個遠哉遙遙的生人,因爲只有毫無關係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卻變了親暱與輕賤兩可之間。近指形容詞"這",加上量詞"個"成爲"這個",都兼指人與物;說"這個人"和說"這個碟子",一樣地帶些無視的神氣在指點着。加上"該死的","沒良心的","傢伙","東西",無視的神氣更足。只有"你這位先生"稍稍客氣些;不但因爲那"先生",並且因爲那量詞"位"字。"位"指"地位",用以稱人,指那有某種地位的,就與常人有別。至於"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衆數,"老"是敬辭——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後還有省去對稱的辦法,卻並不如文法書裏所說,只限於祈使語氣,也不限於上輩對下輩的問語或答語,或熟人間偶然的問答語:如"去嗎","不去"之類。有人曾遇見一位頗有名望的省議會議長,隨意談天兒。那議長的說話老是這樣的:

去過北京嗎?

在哪兒住?

覺得北京怎麼樣?

幾時回來的?

始終沒有用一個對稱,也沒有用一個呼位的他稱,彷彿說到一個不知是誰的人。那聽話的覺得自己沒有了,只看見儼然的議長。可是偶然要敷衍一兩句話,而忘了對面人的姓,單稱"先生"又覺不值得的時候,這麼辦卻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見也不多稱"我"。但是單稱"我"只不過傲慢,彷彿有點兒瞧不起人,卻沒有那過分親暱的味兒,與稱你我的時候不一樣。所以自稱比對稱麻煩少些。若是不隨便稱"你","我"字儘可麻麻糊糊通用;不過要留心聲調與姿態,別顯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兒。若是還要謹慎些,在北京可以說"咱",說"俺",在南方可以說"我們";"咱"和"俺"原來也都是閉口音,與"我們"同是衆數。自稱用衆數,表示聽話的也在內,"我"說話,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聯合宣言;這麼着,我的責任就有人分擔,誰也不能說我自以爲是了。也有說"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沒主意,怨誰!"但同樣的句子用來指你我也成。至於說"我自己",那卻是加重的語氣,與這個不同。又有說"某人","某某人"的;如張三說,"他們老疑心這是某人做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個"某人"就是張三,但得隨手用"我"字點明。若說"張某人豈是那樣的人!"卻容易明白。又有說"人","別人","人家","別人家"的;如,"這可叫人怎麼辦?""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這些都是用他稱(單數與衆數)替代自稱,將自己說成別人;但都不是明確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聲調姿態,才能顯出作用,不像替代對稱那樣。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時候也不多,可見自稱在我的關係多,在人的關係少,老老實實用"我"字也無妨;所以歷來並不十分費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詞。

演說稱"兄弟","鄙人","個人"或自己名字,會議稱"本席",也是他稱替代自稱,卻一聽就明白。因爲這幾個名詞,除"兄弟"代"我",平常談話裏還偶然用得着之外,別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衆說話專用的自稱。"兄弟","鄙人"全是謙詞,"兄弟"親暱些;"個人"就是"自己";稱名字不帶姓,好像對尊長說話。——稱名字的還有僕役與幼兒。僕役稱名字兼帶姓,如"張順不敢"。幼兒自稱乳名,卻因爲自我觀念還未十分發達,聽見人家稱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製,可教大人聽着樂,爲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來也該是謙稱;但以此自稱的人往往有一種施施然的聲調姿態,所以反覺得傲慢了。這大約是"本"字作怪,從"本總司令"到"本縣長",雖也是以他稱替代自稱,可都是告誡下屬的口氣,意在顯出自己的身份,讓他們知所敬畏。這種自稱用的機會卻不多。對同輩也偶然有要自稱職銜的時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縣長"可"敝","人"卻"敝"不得;"敝人"是涼薄之人,自己罵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輩間也可用"本"字,是在開玩笑的當兒,如"本科員","本書記","本教員",取其氣昂昂的,有俯視一切的樣子。

他稱比"我"更顯得傲慢的還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爺我","我某幾爺","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輩相稱之詞,雖然加上衆數的"咱",似乎只是壯聲威,並不爲的分責任。"大爺","某幾爺"也都是尊稱,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氣焰的。對同輩自稱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個無關係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態度,將聽話的遠遠地推開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氣。這些"我"字都是重讀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幾個別的稱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稱也有比"我"顯得親暱的。如對兒女自稱"爸爸","媽",說"爸爸疼你","媽在這兒,別害怕"。對他們稱"我"的太多了,對他們稱"爸爸","媽"的卻只有兩個人,他們最親暱的兩個人。所以他們聽起來,"爸爸","媽"比"我"鮮明得多。幼兒更是這樣;他們既然還不甚懂得什麼是"我",用"爸爸","媽"就更要鮮明些。聽了這兩個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誰而得着安慰;特別在他們正專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覺的時候。若加上"你",說"你爸爸""你媽",沒有"我",只有"你的",讓大些的孩子聽了,親暱的意味更多。對同輩自稱"老某",如"老張",或"兄弟我",如"交給兄弟我辦吧,沒錯兒",也是親暱的口氣。"老某"本是稱人之詞。單稱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會想起你,再不用別的;同姓的雖然無數,而提到這一姓,卻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辭,但平常說笑慣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驚他以取樂罷了;姓上加"老"字,原來怕不過是個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時候用作滑稽的敬語一種。日子久了,不覺得,反變成"熟得很"的意思。於是自稱"老張",就是"你熟得很的張",不用說,頂親暱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當然比平常的"我"客氣些;但既有他稱,還用自稱,特別着重那個"我",多少免不了自負的味兒。這個"我"字也是重讀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氣的人爲多。自稱常可省去;或因敘述的方便,或因答語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須因人而施,不能隨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邊兒。還得看"他"與說話的和聽話的關係如何——是長輩,同輩,晚輩,還是不相干的,不相識的?北平有個"怹"字,用以指在旁邊的別人與不在旁邊的尊長;別人既在旁邊聽着,用個敬詞,自然合式些。這個字本來也是閉口音,與"您"字同是衆數,是"他們"所從出。可是不常聽見人說;常說的還是"某先生"。也有稱職銜,行業,身份,行次,姓名號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邊的還可指認,不在旁邊的必得有個前詞才明白。前詞也不外乎這五樣兒。職銜如"部長","經理"。行業如店主叫"掌櫃的",手藝人叫"某師傅",是通稱;做衣服的叫"裁縫",做飯的叫"廚子",是特稱。身份如妻稱夫爲"六斤的爸爸",洋車伕稱坐車人爲"坐兒",主人稱女僕爲"張媽","李嫂"。——"媽","嫂","師傅"都是尊長之稱,卻用於既非尊長,又非同輩的人,也許稱"張媽"是借用自己孩子們的'口氣,稱"師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氣,只有稱"嫂"纔是自己的口氣,用意都是要親暱些。借用別人口氣表示親暱的,如媳婦跟着他孩子稱婆婆爲"奶奶",自己矮下一輩兒;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樣的稱呼稱他親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兒;只有"爸爸","媽",假借得極少。對於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對於地位低的當然更可隨便些;反正誰也明白,這些不過說得好聽罷了。——行次如稱朋友或兒女用"老大","老二";稱男僕也常用"張二","李三"。稱號在親子間,夫婦間,朋友間最多,近親與師長也常這麼稱。稱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讓報上直稱當局姓名,說應該稱銜帶姓,想來就是恨這個不相干的勁兒。又有指點似地說"這個人""那個人"的,本是疏遠或輕賤之稱。可是有時候不願,不便,或不好意思說出一個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那個人";這裏頭卻有很親暱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稱"那個人"。至於"這東西","這傢伙","那小子",是更進一步;愛憎同辭,只看怎麼說出。又有用泛稱的,如"別怪人","別怪人家","一個人別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稱,指你我也未嘗不可。又有用虛稱的,如"他說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雖確有其人,卻不定是誰,而兩個"某人"所指也非一人。還有"有人"就是"或人"。用這個稱呼有四種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聽說有人譯這本書"。二是知其人而不願明言,如"有人說怎樣怎樣",這個人許是個大人物,自己不願舉出他的名字,以免矜誇之嫌。這個人許是個不甚知名的腳色,提起來聽話的未必知道,樂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說你的閒話",卻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罵我"。四是其人或他的關係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聞之";如,"有人不樂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這麼着簡直是挑戰的態度了。又有前詞與"他"字連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輩子,真是何苦來?"是加重的語氣。

親近的及不在旁邊的人才用"他"字;但這個字可帶有指點的神兒,彷彿說到的就在眼前一樣。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儘管用"怹"或別的向遠處推;不在的卻又向近處拉。其實推是爲說到的人聽着痛快;他既在一旁,聽話的當然看得親切,口頭上雖向遠處推無妨。拉卻是爲聽話人聽着親切,讓他聽而如見。因此"他"字雖指你我以外的別人,也有親暱與輕賤兩種情調,並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齊觀"。最親暱的"他",用不着前詞;如流行甚廣的"看見她"歌謠裏的"她"字——一個多情多義的代"她"字。這還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婦談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沒頭沒腦地說"他如何如何",一面還紅着臉兒。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氣",就是輕賤的"他"了。不過這種輕賤的神兒若"他"不在一旁卻只能從上下文看出;不像說"你"的時候永遠可以從聽話的一邊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別的生物及無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們的話裏如此。指貓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樹木也有用"他"的時候。譬如孩子讓椅子絆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將椅子打一下,說"別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會相信,回嗔作喜,甚至於也捏着小拳頭幫着捶兩下。孩子想着什麼都是活的,所以隨隨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說"他",十回九回指人;別的只稱名字,或說"這個","那個","這東西","這件事","那種道理"。但也有例外,像"聽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這麼辦"。這種"他"有時候指事不指人。還有個"彼"字,口語裏已廢而不用,除了說"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樣"。這個"彼"字不是"他"而是與"這個"相對的"那個",已經在"人稱"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與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語裏。

代詞的三稱都可用名詞替代,三稱的單數都可用衆數替代,作用是"敬而遠之"。但三稱還可互代;如"大難臨頭,不分你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棄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論別人,"其實你去不去與人無干,我們只是盡朋友之道罷了。""你"實指"他"而言。因爲要說得活靈活現,纔將三人間變爲二人間,讓聽話的更覺得親切些。意思既指別人,所以直呼"你""我",無需避忌。這都以自稱對稱替代他稱。又如自己責備自己說:"咳,你真糊塗!"這是化一身爲兩人。又如批評別人,"憑你說幹了嘴脣皮,他聽你一句纔怪!""你"就是"我",是讓你設身處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動聲色地幹下去,他們知道我怎麼辦?""我"就是"你";是自己設身處地替對面人想。這都是着急的口氣:我的事要你設想,讓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設想,讓你親信我。可不一定親暱,只在說話當時見得彼此十二分關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卻不能替代"你""我",因爲那麼着反把話說遠了。

衆數指的是一人與一人,一人與衆人,或衆人與衆人,彼此間距離本遠,避忌較少。但是也有分別;名詞替代,還用得着。如"各位","諸位","諸位先生",都是"你們"的敬詞;"各位"是逐指,雖非衆數而作用相同。代詞名詞連文,也用得着。如"你們這些人","你們這班東西",輕重不一樣,卻都是責備的口吻。又如發牢騷的時候不說"我們"而說"這些人","我們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與衆不同的人。

但替代"我們"的名詞似乎沒有。又如不說"他們"而說"人家","那些位","這班東西","那班東西",或"他們這些人"。三稱衆數的對峙,不像單數那樣明白的鼎足而三。"我們","你們","他們"相對的時候並不多;說"我們",常只與"你們","他們"二者之一相對着。這兒的"你們"包括"他們","他們"也包括"你們";所以說"我們"的時候,實在只有兩邊兒。所謂"你們",有時候不必全都對面,只是與對面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謂"我們",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與說話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以"你們","我們"之中,都有"他們"在內。"他們"之近於"你們"的,就收編在"你們"裏;"他們"之近於"我們"的,就收編在"我們"裏;於是"他們"就沒有了。"我們"與"你們"也有相似的時候,"我們"可以包括"你們","你們"就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和"我們"相對着。演說的時候,對聽衆可以說"你們",也可以說"我們"。說"你們"顯得自己高出他們之上,在教訓着;說"我們",自己就只在他們之中,在彼此勉勵着。聽衆無疑地是願意聽"我們"的。只有"我們",永遠存在,不會讓人家收編了去;因爲沒有"我們",就沒有了說話的人。"我們"包羅最廣,可以指全人類,而與一切生物無生物對峙着。"你們","他們"都只能指人類的一部分;而"他們"除了特別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狹窄些。

北平自稱的衆數有"咱們","我們"兩個。第一個發見這兩個自稱的分別的是趙元任先生。他在《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凡例裏說:

"咱們"是對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也在內的。

"我們"是對你們或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不在內的。

趙先生的意思也許說,"我們"是對你們或(你們和)他們說的。這麼着"咱們"就收編了"你們","我們"就收編了"他們"——不能收編的時候,"我們"就與"你們","他們"成鼎足之勢。這個分別並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兒;因爲說"咱們"親暱些,說"我們"疏遠些,又多一個花樣。北平還有個"倆"字,只能兩個,"咱們倆","你們倆","他們倆",無非顯得兩個人更親暱些;不帶"們"字也成。還有"大家"是同輩相稱或上稱下之詞,可用在"我們","你們","他們"之下。單用是所有相關的人都在內;加"我們"拉得近些,加"你們"推得遠些,加"他們"更遠些。至於"諸位大家",當然是個笑話。

代詞三稱的領位,也不能隨隨便便的。生人間還是得用替代,如稱自己丈夫爲"我們老爺",稱朋友夫人爲"你們太太",稱別人父親爲"某先生的父親"。但向來還有一種簡便的尊稱與謙稱,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內人","舍弟","小兒"等等。"令"字用得最廣,不拘那一輩兒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處就少,"家"字只用於長輩同輩,"舍"字,"小"字只用於晚輩。熟人也有用通稱而省去領位的,如自稱父母爲"老人家",——長輩對晚輩說他父母,也這麼稱——稱朋友家裏人爲"老太爺","老太太","太太","少爺","小姐";可是沒有稱人家丈夫爲"老爺"或"先生"的,只能稱"某先生","你們先生"。此外有稱"老伯","伯母","尊夫人"的,爲的親暱些;所省去的卻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稱"我父親","我弟弟","你學生","你姑娘",卻並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於呼位:如"我的媽呀!""我的兒呀!""我的天呀!"被領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卻可隨便些。"的"字還用於獨用的領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領位有了"的"字,顯得特別親暱似的。也許"的"字是齊齒音,聽了覺得挨擠着,緊縮着,纔有此感。平常領位,所領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過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諷的話,一半怕就是爲了那個"的"字。衆數的領位也少用"的"字。其實真正衆數的領位用的機會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單數的。"我家","你家","他家"有時候也可當衆數的領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廚子走了","我家運氣不好"。北平還有一種特別稱呼,也是關於自稱領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說:"你兄弟這樣長那樣短。""你兄弟"卻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說:"你侄兒這樣短,那樣長。""你侄兒"卻是他兒子。這也算對稱替代自稱,可是大規模的;用意可以說是"敬而近之"。因爲"近",才直稱"你"。被領位若是事物,領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極;帶滑稽味而上"尊"號的卻多,如"尊口","尊須","尊靴","尊帽"等等。

外國的影響引我們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們","你們","他們",倒也是乾脆的辦法;好在聲調姿態變化是無窮的。"他"分爲三,在紙上也還有用,口頭上卻用不着;讀"她"爲"C","它"或"它"爲"??",大可不必,也行不開去。"它"或"它"用得也太洋味兒,真蹩扭,有些實在可用"這個""那個"。再說代詞用得太多,好些重複是不必要的;而領位"的"字也用得太濫點兒。

1933年8月25日作。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11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裏,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裏,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裏。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裏依牆築起一座“花臺”,臺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裏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裏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裏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裏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仔細想想,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僕人領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挼弄着,隨意丟棄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裏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裏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國小生爲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着道人們(我們稱寺裏的工人爲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裏去。道人們躊躇着說:“現在桃樹剛纔開花呢。”但是誰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裏。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着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裏,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裏,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瞭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唸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乾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着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有一回,Y來說,靈峯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僱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纔到山上寺裏。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時已是黃昏,寺裏只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捨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箇舊燈籠,照着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岳墳。船伕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着靈峯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着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着。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着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着。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閒,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如今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着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爲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爲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颳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朱自清經典散文 篇12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1,我是重來了。我們僱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2,我們開始領略那晃盪着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裏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着笨,就是覺着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爲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裏面陳設着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俱,桌上一律嵌着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着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杆,空敝3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杆4支着[4]。裏面通常放着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但在小船上更覺清雋5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着燈綵;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綵。這燈綵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着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6;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着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裏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彷彿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7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爲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着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彿總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着那些自在的灣泊着的船,船裏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裏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裏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着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着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着,震撼着,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裏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裏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8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着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纔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着蔚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着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着的燈光,縱橫着的畫舫,悠揚着的笛韻,夾着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裏,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覆成橋,是船伕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覆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着覆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藉着9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着。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伕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着。他以爲那裏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鑑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着。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裏熱鬧極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爲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着是空,且顯着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着。因爲想像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着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爲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爲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裏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着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10,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着,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裏搖曳着。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着,挽着;又像是月兒披着的發。而月兒偶爾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着;在月光裏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11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纔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是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着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着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爲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麴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裏。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着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爲茶舫裏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裏掙扎着,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着“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着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裏躲着樂工等人,映着汽燈的餘輝蠕動着;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着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着,一隻歌舫划向我們來了;漸漸和我們的船並着了。爍爍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着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裏,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着。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着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着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着再拒絕了他。他這纔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裏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伏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着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癢處。我於是憧憬着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來時,我的憧憬,變爲盼望;我固執的盼望着,有如飢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裏,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着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着。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衆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衆賦予的;在民衆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爲;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衆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裏最爲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爲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此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裏,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啓明先生的詩,“因爲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爲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爲推及的同情,愛着那些歌妓,並且尊重着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爲聽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爲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衆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着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鬆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裏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裏的不安更甚了。清豔的夜景也爲之減色。船伕大約因爲要趕第二趟生意,催着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着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着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着一個妓女;暗裏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裏拉着胡琴,口裏唱着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嫋嫋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裏,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着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着;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着,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着。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裏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彿黑暗從酣睡裏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着,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裏卻溫尋着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裏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又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裏便滿載着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裏,都大開了窗戶,裏面亮着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裏了;如睡在搖籃裏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得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於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