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散文

涼秋已至,偏冷的陽光少了初春時節的溫情脈脈,冷清地透過玻璃窗倚落在我肩上。窗外一兩聲幽幽的鳥鳴,以穿雲而來的喜悅越過我的眉梢,窗臺上染了塵的寶石花,像極了江南煙雨裏上了青苔的老瓦。下班鈴聲響起,在我用手拉動窗簾拉繩的時候,看到空氣裏有許多飛動的塵埃,很輕,似凋落的小花朵,世味綿綿卻帶有一種隨遇而安的自然風骨,很細,如同兩塊相戀的地磚縫中間長出的細小苔花,風塵僕僕卻不乏深長久遠的相思纏綿。我的心思隨塵起落,伸出手去觸碰這些在明亮光線下飛舞的微塵,光陰的餘溫正源源不斷地從我指間漏掉,滑落進與我相關的故事裏。

微塵散文

去往外婆家的小路很陡,走過十幾裏松林路後,還得爬完光禿禿的紅泥坡才能到,我和姐姐在山腰上作短暫的歇息。停下腳步才發現,樹葉和風摩擦的聲音,讓後面的路有了些冷清的況味,高低起伏的山嶺和支脈空隙處的白霧,仿若秀女腰際彎曲迴環的絲帶;裊繞的霧氣被山風吹着跑了很遠,這時再看山便覺得她有了御風而行的楚楚風致。谷地裏陣陣松濤像是奔騰而來的千軍萬馬,繚繞的霧氣頗似馬蹄下踏飛的塵埃。沉於想象中的我,以一種俏皮可愛的童聲大喊:“你是猴子搬來的救兵嗎?”姐姐一把將我從上石頭上拽迴路面來,定睛一看才發現巨石下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嚇得我後退幾步,若非姐姐及時阻攔,只怕我已經一腳跌入這雲水之間了,只是不知道這崖下是否有思過的劍客或藏有至高無上的武功祕籍。原本打算向姐姐問個明白,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們不得不匆忙地爬至山頂,再一口氣便跑到外婆家的屋檐下。圓圓的雨水滴落在外婆家的石臼裏,牆角下麻黃色的老母雞閉上眼愜意地打着盹兒,四五隻換了毛的小雞仔顫抖着身子叫喚幾聲便急不可耐地鑽入老母雞蓬鬆鬆的羽毛下。

外婆家竈裏燃燒的柴有一絲苦味,如同苦丁茶掠過舌尖的清苦,又有水竹葉汁液的新鮮。她把生火的任務交代給我,就去後院磨豆腐去了。而我無論是用乾透的松針還是紙殼,都無法把在土竈裏的生樹枝引燃,本想憑藉吹火筒來挽回頹勢,而烏煙瘴氣的廚房薰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一不小心就吸入竈裏的煙塵。我匆忙地從廚房裏跑出來,黑色的衣惹了灰白的塵,拂了一身還滿。無處可逃的狼狽被表弟看穿後,我偷偷地溜去找沙井邊洗菜的姐姐,粗劣的石頭上放有兩隻藤籃,清水裏的茄子和辣椒色澤乾淨又明亮。表哥架空式的擺放薪柴,竈頭裏的六朵火花歡躍地燃燒出旺盛的火焰,我似乎能感受到米粒變成米飯時圓潤而又飽滿的歡悅心境。飯後,外婆把砍下來的鮮玉米連殼一起埋進未燃盡的炭灰,這種燒玉米比煤火烤出來的要細膩味美得多。孤傲的小白貓正用粉嫩的小爪撓門,而我正循着噴香的氣味翻找出炭灰裏的玉米,木棍翻過的地方,飄然而起的微塵裏,還有纖弱的火花,如同光陰樹上搖落下的人間煙火,沒等到飛起就迫不及待地熄滅了。

無物能比少年時,校園花壇裏的李樹有着清奇磊落的骨骼,透明的小葉子下藏有一粒微開的花胎,當花香關進女同學粉紅色的雙層文具盒裏時,才發現原來花是從樹木的筋骨裏開出的時光。轉眼又是週三的大掃除,操場上的灰塵從笤帚下緩緩地擴散開來,像影影綽綽升入天空裏的雲煙。站在教學樓上往下看操場上浮動的塵,覺得它更像是我曾經模模糊糊的成長記憶,翻滾的時候是來勢兇猛的獸,徐徐漂浮時又像是細碎柔軟的落花。

我想不通後排的黃同學爲何要把自家菜刀背到課堂上來當鉛筆刀使用,嘴角上閃過壞意,既然他這麼膽大任性,不如由我來嚇嚇他好了。於是我把他書包放進衛生角的小木箱裏,並用笤帚將其遮掩得很好。我想脾氣極好的班主任老師應該不會爲這點小事而責罵於我吧!當我還在自鳴得意的時候,班主任早已經將這件事告訴我爸爸了;週四的黃昏,爸爸的竹鞭狠狠地落在我的小腿上,打在我的屁股上。竹鞭子銳利的聲響裏飛起的塵是拔腿就跑的灰貓,乾脆的起落然後遁逃,心狠到不留給我半分喊疼的餘地。稚嫩膚質下火辣辣的疼痛,讓我清楚的意識到了,傷害別人會讓我承受更加痛楚的懲罰。我感覺胸腔裏的那顆心像是嗆了口灰塵,很疼,也在慢慢地變得微和柔軟,不憂也不怨。

那年,姐姐遠走他鄉,而我在她離開後便倦了書本,也倦了小夥伴手上的蝴蝶扣。天上閃閃的星像是會發光的微塵,而我像是草稿紙上孤單的鉛筆,削筆刀下薄薄的紅木屑,被我用指頭壓成一朵盛開的紅梅。小腿肚子上鼓起的血痕,很疼,遠方的姐姐忙碌得無暇問詢我的疼。這時的我像是一隻宋元年間越窯裏沾了灰塵的陶器,裝滿了成長的孤獨和想念。我想,等我在塵世裏拋光打磨,擺脫掉最初的粗陋面目,成爲厚實而靈動的白底藍花青瓷碗,姐姐是不是就會從那條青灰色的街道拖着行李回來,向我走來呢?只可惜時光一淺再淺,一轉又是一段若塵的流年。

水紅色的牡丹花像是小巧的燈盞,花瓣在潮溼的水印子下透出雨潤溫和的光,未開盡的牡丹花苞裏,像是開在江南女子袖邊的`細雲,一碰牡丹豆綠色的莖稈,彷彿能聽見開花時熱鬧而又微小的聲音。山的那邊晨光初露,院子裏被風撩起的塵像是一綹兒薄紗,精緻到極點而又不失溫柔,它四處遊走,有的在瓜蔓上留下腳印,有的一言不發的,與豆苗上的露珠融成半滴渾濁的污水。老屋的牆邊側放着奶奶生前做的竹門,她總說這是院門,只要把門一關,就能阻止淘氣的雞鴨跑到菜園子裏糟蹋蔬菜了。竹門紮在木樁上的小鐵絲已經鏽蝕斷掉了,掉下的鐵鏽和着地上的塵埃,像是一段依依不捨而又不得不放下的過去。

泠泠作響的溪水,牽引着布穀鳥的吟唱流經耳畔,萍花無根,隨池塘裏的清水流過山石,淌過小溪,最後流進山間的稻田裏,萍花綠得毫無道理,細細小小,沒完沒了,像是破風而落的翠羽,又像是被風染綠了的微塵。我和爸爸的任務是將沉重的水泥搬運到家,在石坎上稍作休息時,兩隻長有淡藍色長尾巴的紅嘴藍鵲,在柳樹的枝條間跳來跳去,纖細的紅爪倒像是大家閨秀清箏上起良樂的玲瓏指。在我向爸爸讚美它們羽毛的時候,藍鵲突然發出尖銳的鳴叫,這嗓門像是村口王大爺家的破鑼,嘈雜而有些刺耳,我不耐煩的隨手丟出一把泥塊,想要阻止這不入耳的噪聲,它卻歡歡喜喜喜滑翔至鄰居家的水田裏去了。到家後,爸爸將水泥從我的竹簍子裏卸下丟到牆邊。水泥袋上細小的塵泥,也隨之落在爸爸古銅色的臂膀上,微細的塵,自由自在地飛揚起來,有些羣鶴翔空的熱鬧。我的汗水濡溼了掌紋裏薄薄的泥塵,但是心卻純明得如同清晨荷葉上滑落的露水,混合了汗水的塵,泄落成與她相見的一指風華。

裝有水的木盆裏飄進幾朵金色的桂花,瓦房上的燈罩輕輕地晃起來。她用手裏的書撣去身上的粉筆灰,動作簡單卻帶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雅緻,我的心也和她撣落的塵一起飄飄而動。她的眼睛像乾淨的湖水,眉目間的風雅是我筆下的煙霞,耳垂上綴有兩粒溫潤的珍珠,明淨清涼得像成熟了的白玉櫻桃,又像是新捧出的明月。一見情深,我總想把最美的事物都給她;於是我把深山裏的百合,修剪成花束送她,門口葡萄熟了,我用荷葉包好冒雨送到她的窗前。深冬我將生好的一盆炭火端到她身邊,火盆裏的炭木漸漸的蒙了白灰,飛起的塵像是一個細水長流的白首之約,輕輕地飛起,緩緩地,悠悠地舞落在她栗色的頭髮上。我愛她,而我卻不知該如何向她表達。

無塵無染的愛戀就連思念都是透明的,我很想念她,還沒等到她買到回來的車票我已經提前去車站等候了。我以爲我和她可以冷暖相依,不離不棄,而我卻在生活的強迫下做了飄忽不定的微塵。五年後,我回到她在的小鎮,恰逢趕上她出嫁的日子。她的眼從我身邊略過,隨後便在新郎的接引下上了車,喜慶的鞭炮聲裏疾馳而去的婚車,拖起一陣淺淺的塵,而我的心也碎在紅塵深處,風將遠去的塵吹成輕柔的陰影,抹掉這場婚慶現場落荒而逃的我。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不可逆轉,這才發現原來我與她說過的永遠,不是和我相約的明天,而是早已經回不去的從前。經過紅塵中的紛擾後,我還是一朵伶仃的微塵,曲終人散後,最終浮游進和她無關的千丈塵寰。

下班路上,銀杏葉不經意地飄進我的脖頸,有人說黃了的銀杏葉,是金鳳凰重生後落下的尾巴,而我覺得落葉更像是歲月蛻下的衣。現在我手裏這一柄狹長的葉,倒更像是江南女子梳妝檯上細細的金釵,有人說我是被時光摺疊久了,掙扎累了就成了一把方正的摺扇,拂掉灰塵展開後,還是能看到寫在扇面上的金章玉句。而他們並不知道,塵的起落是一場人世的歡薄;在一些咄咄逼人而又惡語相向的責難下我發現,其實在別人面前我什麼都不是。不知從何處飄來,亦不知往何處飄然而去,我又如何能成爲那深邃的摺扇?其實,我只想是一朵老在歲月裏的塵埃,空無一字卻不懼怕無人相伴的形單影隻。

不願做那久跪的山巒,我只想成爲一朵矜而不卑,樸而不庸的微塵,有古味卻不含蒼涼之意,有禪意而又不故弄玄虛,我要和地上的銀杏葉相擁成趣,生死相依。世人心有掛礙,方染塵埃,而一朵微塵微弱的存在,只有在昏暗的光裏才能煥發神采。此刻,就算有人覺得我卑若微塵,那也不要緊,因爲你是愛,你是陽光,在你的懷裏我照樣能從容歡暢,自由自在地飛揚;只是等到他們也像我一樣,嚐盡悲歡和離散後,看到的世界不也是一朵微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