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詠物詩詞的寫作與梅嶺雪之討論

前記

關於詠物詩詞的寫作與梅嶺雪之討論

日前,在徒兒梅嶺雪催促下撰寫了一篇《小聊詠物詩詞寫作》的小文。就文中觀點,徒兒梅嶺雪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見解和看法,下面是就其所作的討論。觀點也許會隨着事物的認識與時間的推移發生變化,爲備後考,特做整理,輯錄收於博中。

討論一:關於境界有無高下

問:

“佛家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境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二境也;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此三境也。詠物詩詞之境界,大致也可以此論者。”

師傅,就這個問題之前也曾着力思考過一段時間,藉此也跟師傅說說,無論對與否。總覺得這三個境界是不能分高低的吧?我的理解:不要說那個層次“高、好”於哪個層次,也不要理解成第二境就高過第一境,第三境就高過第二境。只要寫好了文本身,那個層次中,都會出佳作。一如“少年赤子之真,中年老成之感,老年人生回樸”,都是真善美。是嘛,師傅?

記得之前曾跟師傅說過袁凱的《白燕》以前我也是似懂非懂,其實這樣的文能說不好嘛。

答:

寫好了都是好詩,這話是沒錯。但詩是什麼?詩言志,詩緣情。只有把情與物有機結合起來,物我合一,纔是真正動人心魄的東西。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有高下之分。

袁白燕的那首,好處在於刻畫精準到位,堪稱“盡體物之妙”,可以說是刻畫方面達到了極高的境界。但這首詩歷來被詩家所詬病,原因也正在刻畫多,感情因素少,也沒有什麼寄託(其實最後兩句也多少帶有某些寓意)。

詩如此,詞也是。我在文中舉了些個詩的例子,其實詞也是一樣的。

章質夫詠《楊花》詞(水龍吟),東坡和之。對於這兩首詠楊花的詞,你應該瞭解一些吧。這兩首楊花詞,歷來就存在不小的爭論。有人認爲章詞寫得好,“曲盡楊花妙處”(魏慶之《詩人玉屑》);有人認爲蘇軾的詞寫得好,“直是言情,非復賦物”(沈謙《填詞雜說》),就是借詠物來言情。這些個爭論或意見,其實就涉及到詠物詞的高下問題。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也說:“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很明確的指出蘇詞要優於章詞。這兩首楊花詞究竟如何呢?那麼我們就把這兩首次找來比較一下看看,作個簡單的分析對比。

章楶,即章質夫的《水龍吟費罨ā啡詞爲?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牀漸滿,香毬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整首詞從楊花的各個方面來加以摹寫,開頭寫春末楊花飄墜;接下來鋪開詳細摹寫楊花飛到青林、深院、珠簾,粘上春衣、繡牀;看到蜂兒、魚兒和在樓頭遠望的女人等,寫得很細緻,刻畫也惟妙惟肖。就描繪楊花說,確實做到了“曲盡妙處”。

再看東坡的和詞《水龍吟反臥險輪史蜓罨ù省罰?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詞之開頭寫楊花飄墜路上,“思量卻是,無情有思”,這既是在寫人在思量,同時也在寫楊花。然後從“有思”聯繫到女子的夢中尋郎,是寫人;然而隨風萬里不同時也是在寫楊花嗎?恨落花難留是寫人,“一池萍碎”又是寫楊花。到結拍“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又把楊花和淚水結合起來,既寫楊花又寫人。整首詞“就詠物而言,寫楊花很有情似的,所以隨着夢境去萬里尋郎,最後化爲浮萍,成爲離人淚,所以是很細緻的詠物。就寫人說,這詞描寫思婦愁情,夢裏尋郎既不成,春又無法留住,寫出思婦的愁苦,是很好的抒情的詞。”(周振甫《詩詞例話》)通過全詞的分析,不難看出,東坡的這首楊花詞不僅僅是在吟詠、摹寫楊花,同時也是在詠人、寫人;既寫了物,又在物之基礎上抒寫了作者的感悟或情思。

通過兩首楊花詞的分析,不難看到,詠物詩詞要是隻停留在狀物、描狀、摹寫的層面上,無論寫得如何“曲盡妙處”,終究沒有太大的意義,因此境界也就自然不高。詠物詩詞要是在曲盡物之妙處的基礎上來抒寫人物的感情、情思、認識、感悟,不僅僅滯留在物本身,而是有所興寄、寄託、託物言情,這樣詠物就有了內蘊,境界自然就高一層。所以說蘇詞境界高於章詞的觀點是正確的,這也正符合了詠物詩詞“不即不離”,不停留在物但又要切合詠物的寫作特點與技法。

由此可見,雖然寫好了都是好詞,但歸根結底還是有高下之分。當然,如果詩詞本身就寫得不好,也就不必去爭論什麼境界高下了,呵呵。

問:

嗯,師傅,這兩個之前也看過。感覺這兩篇沒法比,偏重點不一樣,各有各的好。

“詠物詩詞要是隻停留在狀物、描狀、摹寫的層面上,無論寫得如何曲盡妙處,終究沒有太大的意義,因此境界也就自然不高。”這話是不是要辨證理解呢?詩是“言志、言情”的,也是需要辨證看吧?

詠物只停留在物上,看起來沒有寄託,其實從文的描寫上也潛意識裏能看到作者的心態啊。明快的作品,作者的心情也必然是積極向上的,如老陶吧,若心裏齷齪,怎麼能悠然見南山……。一如36計,能說那個計好,那個計不好,沒法比,哪個計策適合、哪個計策勝算大,就是好招。:)

各有好是沒錯,但哪個更好呢?!

境界本身就是一種玄妙的東西。雖然有些時候可能分別高下很難,但有些情況分辨也很容易。境界就是境界,自然有大小、高低之分。

當然,境界是與個人的學識、涵養、經歷、地位、認知、見地等分不開的。雖然如此,但我們不能就此說境界無大小、高低之區別。個人喜歡是一回事,認識到問題又是一回事。

經常會有人說,喜歡的就是最好的。這話對個人而言,是正確的。但個人喜歡的並不代表大衆也喜歡,也不代表就是正確的。

詩這玩意,不說更早的,單就孔子刪詩起,歷經了幾多年了?雖然過程中有些微瀾,但大的方向基本沒有太多變化。這就是詩言志、詩緣情。志,不是完全今天的志向的意思。志,從士從心,在古時其實是志意的意思,也就是情。

爲何要寫詩,是不是心中有幽微要發?幽微是什麼,觸動而生之情也。

一首詩無論好與不好,既然寫出來,多少都帶有作者的'思想感情、情緒、見的、感悟等,不可能沒有。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就胡謅出來。即使好多寫現代詩的,隨便皺幾個句子,抓鬮排隊分行。其實當那些句子從他腦子裏出來的時候,也是經過了大腦的,自然也有個人的幽微在裏邊。但是,這種幽微,是稍微觸之,還是經過認真思考過的;是淺顯的,還是深厚的,自然效果就大不一樣,對讀者的觸動也就自然不會一樣。

陶詩,你認真的去讀過多少?他那些作品,都是隨意出來的?不是,是心的觸動,是情的宣泄。而且者情、者心非一般人可及。按我個人的看法,陶之後,沒有一人能超越他的高度,包括李杜。這就是境界,這就是詩詞境界的高低!

思想的厚度、見識的深淺等雖然可成爲境界的一個內容,但並不能完全代表境界。境界,是多方面的集合。

討論二:關於“彷彿形容”

“其實,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只彷彿形容,便見妙處。如魯直《酴醿》詩:’露溼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義山《雨》詩:’摵摵度瓜園,依依傍水軒。’此不待說雨,自然知是雨也。”

“露溼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這個技法是很難有人這麼寫。師傅,這兩個比好在那兒呢?就那個人臉比花還好看?那個香也比得上天然的花香?

從摹寫的角度而言,好在比喻恰切!好在刻畫形象!好在不待分明說盡,好在彷彿形容!

這裏是比喻酴醿花的面相,就像何晏的臉一樣白;花的香氣,就像荀彧的體香那麼香。是用人喻花,不是用花喻人。這個比喻是很恰切的。描寫上,並沒有去直接說花如何如何白與如何如何香,只是通過兩比喻“彷彿形容”。不說白,白已見,白到什麼程度也已說明;不說香,香已在,而且香到什麼程度也已清楚。所以是“只彷彿形容,便見妙處”。

要搞清楚這兩句,應知道兩個典故。何晏、荀彧都是有名的美男子。何晏面相白,就跟敷了粉一樣(何郎敷粉的典故也出自這),荀彧不僅美,有儀容,而且喜歡薰香,所以身上總帶有香氣。

“何郎試湯餅”的故事大致是:何因爲面相非常白,就跟塗了粉似的,所以經常有人懷疑他是臉敷了粉。魏文帝也懷疑,爲了證實,想出一個餿主意,有一天,大夏天,天非常悶熱,就賜給何一堆滾燙的燒餅讓他吃,滾燙的湯水讓其喝,自然是大汗淋漓。若是抹了粉,自然粉就會因汗流落。

“荀令炷爐香”故事大意是:荀彧貌美而喜歡薰香,日久身上就帶有香氣。有一天他到一戶人家去,坐的地方,三天香氣沒散。

師傅說了這麼多啊,理解不了。

大凡用比喻也只能“彷彿形容”吧,因爲用的明明就是假的、怎能比真物本身還真啊?

師傅,那個人不是臉白再加上敷粉嘛?這個人他本身就喜修飾,敷粉,好象記得有這麼一說啊!

只能說,比喻容易出“彷彿”效果。但比喻,絕非只爲了彷彿。彷彿,也絕非只比喻一種手段。

比如說白,怎樣就算白?白的程度如何?如果籠統的去說白,自然也就是籠統、含混的概念,抽象。假如用個人們瞭解、熟悉的物件對比一下,是不是很形象的就出來了?白度也有了?使白從而具體化了,有了感性。但這個具體,並非如數學數據那樣精確,只是人們大腦的某種固有印象,所以又是彷彿的、模糊的。模糊但形象,彷彿而又具體,不是也是,是也不是,朦朦朧朧,霧裏看花。這種模糊,正符合詩詞要言有盡而意無窮,要給讀者留出想象空間的特點。

何晏的臉是白的,美男子,歷史傳說都是如此,所以說到何晏,就會讓人聯想到美男。說到他的臉,就會讓人想到不敷粉也白如敷粉。所以這個“何郎試湯餅”一出,自然就會讓人想到酴醿花不僅是白色的,而且白如何晏之臉。這個刻畫就很形象、具體了。但是,何晏的臉白如敷粉,具體是個怎樣如敷粉了的白,故事並無描述,後來人更無見過。所以這個描狀又是彷彿的。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不僅充分、恰切的給出了刻畫、描狀,而且有餘韻,從而見得“妙處”。

比如你提過的老賀的詠柳,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言也具有“形容彷彿”之性質。“碧玉妝成”,這個“碧玉”本身就具體而彷彿;“萬條垂下綠絲絛”,這個“絲絛”本身也帶有具體而彷彿的性質;“剪刀”也如是。不過這種彷彿在程度上比較單純、分量上小點而已。

白如此,香也是。白句若理解了,香句也就不難理解了。

詩者,不是照片,不是雕塑,不是寫真畫,不一定越逼真越好,而是要有滋味,有趣味,要留有餘地,要有餘韻,要能給人以想象,更象是國畫。簡單塗鴉幾筆,只是彷彿,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比真實照片更富有審美價值。假作真時真亦假。

詩,包括其他文學藝術作品,你若真能寫的非常逼真,也不失一種情調、工力,也可以稱得上好作品。但要真正描述的非常逼真,恐怕是很難的。描寫一件事情、物件,要做到非常逼真的描寫本來就是難事,說者也許講一大通的話,聽者還是不明就裏,雲裏霧裏(就像偶給你解答這個問題一樣,呵呵)。也就是說,只“逼真”不行,還要有生氣,要能“傳神”。何況詩詞這玩意,本來就篇幅小,句子又有字數限定,難度就更大了。如此費力不討好,還不如“彷彿”描寫,也許讀者一看就明白了,而且可以充滿想象。這是另一方面。所以,假,不見得就比真不好。

真,有時不如假好,生活中有時也如此,生活當中有時也需要謊言。比如一個人本來長的很難看,你若說真話說他長得很醜,他可能就不愛聽。但若你奉承他幾句,也許他蹦得驢歡驢歡的。這方面你們女性當中的一些人,表現往往更爲明顯。比如你在單位看到一個普通的女同事穿了一件新衣服上班,其實本來你覺得既不得體,也不好看。假如你直言,恐怕她嘴上不說,心裏也許會很不高興,甚至記你的仇。但是呢,你卻裝的很驚訝的樣子說,哎呀,真漂亮,多少錢,哪裏買的?抽空我也買一件去!不僅她心裏美滋滋的,說不定還會嘮叨她在什麼地方買的,怎麼買便宜呢。其實呢,你掉頭就啜了一口唾沫:)呵呵,這是題外了。

詩詞,有些東西很難說清楚,主要還是靠個人去“悟”。

另,那個人敷粉不敷粉,在這裏不重要,這裏強調的是白和白的程度,強調的是如何去刻畫描寫。不過似乎他本身不敷粉,但看似敷粉。

——2009年0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