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美文摘抄

二號牀瘦弱的身軀在白色被褥的覆蓋下顯得扁薄如紙,倘若不是那顆露在被子外面的蒼老的瘦腦袋,我幾乎無法確認被子裏還藏匿着一具軀體。這是一個與外公同齡的老人,神智比外公清明一些。每次我推門進病房,他總會看着我,面露微弱笑意,大概,他是在與我打招呼。我便也對他點頭微笑,算是回覆他的問候,然後才轉向外公的病牀,湊到外公幾乎聾了的耳邊大聲喊:外公!我來看你啦——

外公美文摘抄

因腦出血後遺症而反應木訥的外公認出了他的外孫女,便開始顯擺他滿腹的學問。他口齒不清地用英文問候我,並且還要加上一句:Grandpa,miss you,very much!惹得護士和護工跟着笑。我便逗着外公說話,多多鍛鍊口齒,可畢竟,患病中的老人,年齡也已將近九十,很多時候詞不達意,聽我們的話又斷章取義,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不過倒也成了一種幽默。我們便不斷髮出笑聲,那會兒,病房裏洋溢的氣氛倒是祥和歡愉。

只有二號牀,始終默默地躺着,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我一直以爲,那是因爲他與外公一樣耳聾,聽不見我們在說笑什麼。

有一回,我正與母親一起給外公洗臉擦手,忽然聽見身後的二號牀發出聲音:便,便……我趕緊轉身問他:要大便?他看着我,目光殷切。我立即轉身跑出病房,在走廊裏呼叫護工小張。小張從對面病房出來,不緊不慢地往這邊病房走:不會吧?二號牀總是喜歡瞎叫喚。

小張走到二號牀邊,也不管我們在場,就掀開二號牀蓋住下身的被子查看,我趕緊扭頭轉移視線。忽聽小張大聲呵斥:你幹嗎把尿袋扯掉?剛給你換上的牀單又髒了。要不要打屁1股?我回頭,看見小張高舉的.手掌正落下,“啪啪”兩聲,打在了二號牀裸露的黑瘦臀部上……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對待這突發的狀況。看小張的落手,雖然“啪啪”作響,卻似乎並不重,不至於真的打疼老人,口吻又像是在訓斥孩子。我相信,這個河南婦女在家裏就是這麼教訓不聽話的孩子的,對自己護理的五個病人,她素來是這樣的態度,家裏的孩子尿牀了,難道不打不罵?

我想,我一定無法向她解釋清楚孩子尿牀與老人尿牀的不同之處。打罵孩子是爲了孩子長記性和進步。可打罵老人就是虐待了,因爲你的打罵起不到讓老人長記性和進步的作用,你的唯一職責是照顧他,而不是教育他。可是小張怎麼可能懂得這些?

老人仰躺着,眼睛看着居高臨下的小張,目光充滿了無辜和無奈。旁觀的我,心裏卻愈發覺得揪緊,便對小張說:別嚇唬他了,他家人不在,他會覺得傷心的。

小張住了口,開始替二號牀換牀單。我轉身出了病房,我不想讓那個雖然已經衰老但依然當屬男性的枯萎軀體赤裸着在我面前呈現,他的軀體已經無以遮蔽,我不能再讓他在精神上因無能爲力而失去尊嚴。

又是一個週四,踏進病房時,二號牀看見了我,他從被子裏伸出一隻筋條凸起的瘦手向我招了招。我猜他認錯人了,他把我當成了來探望他的親人,可我還是湊過去問他:您是叫我嗎?

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猶豫了幾秒鐘,努了努乾癟的嘴脣,說了一句:住在這裏,沒意思,跟你姆媽說一聲,送我回家。

心裏一驚,立即發現,幾次來探望外公,我從未見過二號牀的親人。那麼現在,他是把我當成他的親人了?他所說的“你姆媽”是誰?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是盲目亦是言不由衷地勸他:家裏人都要上班的,你住在這裏還有護工照顧你,這裏纔好呢……

他搖搖頭,諾諾道:沒意思,活着真沒意思。說着看了我一眼,下巴縮進被窩,嘴角癟了癟,眼圈溼了。

他哭了?他感到孤獨?我啞口無言地看着他,腦中迅速搜索着該說的話,可是一句都找不到,我說不出任何話,可我不能就這麼看着他傷心卻什麼都不說。猶豫了片刻,我對着縮在被窩裏的老人叫了一聲:外公!

他擡起眼皮看我,有光亮在混沌的眼睛裏閃爍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努力地、深深地抿住嘴巴,彷彿正竭力控制情緒。僵持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無法忍住,哭了出來,枯黃的眼淚從眼角邊不斷滲出。我更是不知說什麼纔好,只能又喚了一聲:外公!我來看你了。

他不是我的外公,我的外公正躺在相鄰的一號牀上由我母親餵食銀耳紅棗羹,我的外公聾着耳朵卻還在如數家珍般地喃喃唸叨他七個子女的名字,從老大數到老七,再從老七數到老大。每天,他的七個子女的其中一個會來看他、陪他,變着法子給他做好吃的易消化的食物。我的外公聽不見,卻能一眼認出他的大外孫女,並且還會問我:嘍嘍來了嗎?

我便給外公戴上助聽器,大聲回答他:嘍嘍上學呢……嘍嘍要考試了,在家複習功課……嘍嘍這學期得了個“雙優生”……嘍嘍是我的兒子,是外公的重外孫,每次聽到嘍嘍的消息,他總會用力伸出被布條綁住的手,蹺起大拇指,口齒含混地說:Very Good!爭氣寶!

他還有更多的重孫和重外孫,有時候他那害過病的腦袋想不過來,便忘了那幾個更小的孩子的名字。雖然他這一輩子並無什麼建樹,但他有着繞膝的子孫,他的大家庭人丁興旺,也許這是他此生最感到滿足的大成就,就這麼躺着想想他那些子孫,也不會覺得寂寞吧。

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二號牀的親人,他總是獨自一人躺着,睜着眼睛默默地看天花板。我問護工小張,二號牀有沒有家人來?小張說,就一個女兒,來也是看看就匆匆走了……我猜測,二號牀對我說的那句話“跟你姆媽說一聲,送我回家”,他所認爲的我的姆媽,就是他的女兒。他果然錯把我當成了他的外孫女。

那天臨走時,我對二號牀說:外公,你好好住在這裏,安心養病,身體好一些再回家,好嗎?他點頭,揮了揮手,哽咽着說:走吧,早點回去,天氣不好,路上當心點。說完埋頭鑽進被窩,不再看我。

那以後,每次去探望外公,我總是在踏進病房後首先看向二號牀,而後響亮地叫一聲:外公,你好,我來看你啦!

他木訥的眼睛會忽然發亮,然後反應過來,向我點點頭,微笑着說:來啦!

他不是我的外公,可我願意這麼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