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清處便無憂散文

入夏時回鄉探望父母,在街口遇着他,仍是清瘦矍鑠的模樣,雖然已經白髮蒼顏。

此心清處便無憂散文

同他打招呼,他卻點着頭,答非所問地應了一句,便一笑而去,全不似從前見着我時歡喜親熱地寒喧。

回家見了母親,提及此事,母親笑說:“他耳朵如今已全聾了,根本聽不見你說什麼,當然就不願多講話了。”母親似乎還說了一些什麼話,我的耳朵卻已什麼都聽不見,彷彿又被一種遙遠的、熟悉而親切的聲音灌得滿滿。

他是我的一個堂伯,年輕時,在我們那個鄉村中學做老師,後來因爲患了耳疾,聽力受了損,不能再講課,學校就給他派了個閒職——在校園裏打鐘。

說是閒職,卻比哪個上課的老師都還要留心時間。從早晨五點鐘直到晚上九點半,起牀、上操、上課、下課,一個校園一天的活動全都在他的鐘聲裏運轉。

年數多了,不只一個學校,就連周圍鄰近的村莊裏的村民,亦都以他的鐘聲來掌握時間,下田做農活,不必帶鐘錶,只聽他的鐘聲響幾回,就知大約是什麼時辰。

他的鐘打得有特點,早晨的起牀鍾清脆響亮,節奏悠長,再大的瞌睡蟲也禁不住,終要逃得遠遠。上操和上課的集合鍾節奏短而急,由不得你心不慌,任是多麼貪玩的孩子,聽見這鐘聲也不得不趕緊丟下手裏留戀的遊戲,飛快地往操場或教室奔去。

下課和放學的鐘聲則平和舒緩,帶着幾分如釋重負的悠閒,這時的鐘聲是頑皮的學生娃娃們最樂意聽到的,往往伴着這鐘聲而至的',便是歡快的笑鬧嬉戲的聲音,嚴肅安靜的校園亦便喧鬧起來。

偶爾他病了或是有什麼事,換了別的校工暫代他打鐘時,不止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們即刻就覺得了異樣,就連學校周圍的居民們亦都立時聽得出不同來。

我的三年國中生活,有兩年是在他的鐘聲裏度過的。因爲家離學校不遠,沒有在校寄宿,起初總怕早課會遲到,每天都要再三提醒父母早上記得叫我。不久,就自動免了這不必要的麻煩——每天早上,在家裏就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起牀鐘聲,只要我不偷懶賴牀,就一定不會遲到。

國中的最後一年,學校裏新蓋了教樓,新裝了電鈴。

電鈴也很好,準時,也響亮。可是聽着,總覺得少了一些東西——大概,是少了他在這簡單的事情上傾注的認真、熱情和專注所給人們的感動吧。

有一些習慣是註定了也要習慣於它的改變或丟失的,不管起初人們有多麼不習慣,亦都只能慢慢接受。

有了電鈴,自然不用他再去敲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在想,聽慣了他鐘聲的人們都如此地失落和不適,而他,乍一離了他專心這許多年的事情,心裏一定也會深覺得失落的吧。

不過,他很快又有了新的事情。

學校靠大門口的右邊有一大片空間,打算建個花圃。不知是爲了安慰他的失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學校就把這活兒派給了他。

他的雙手似乎有魔力一樣,各樣的花,只要入了他的園子,彷彿得了仙水靈藥一般,很快就長得又肥又壯,搖曳生姿。沒多久,那小花圃就像模像樣地熱鬧起來了,成了校園一角一片美麗的風景。

現在想來,他哪裏有什麼魔力,不過任何事情,都當不過“認真”二字,正因爲他的認真,才能將尋常的事情都做得頗不尋常了罷!

誰知也正因了這“認真”二字,竟讓他後來的生活有好一陣子不能平靜。

他本來養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家人靠他微薄的工資照應着,日子雖不富裕,也還平靜安穩。及他退休時,女兒已遠嫁,三個兒子都已娶妻成家,另立門戶,依照鄉村裏一向的習俗,他和老伴跟着最小的兒子一起住。

起初時,他養養花,逗逗鳥,陪孫兒們玩玩,日子過得也還愜意。可是過了些時候,因他生性耿直倔強,事事認真,偏偏三個兒媳個個都是使強貪佔的性兒,他極看不慣,要管時,她們又不肯聽,反數落他老頑固,不知變通,如此,便漸漸生出些不可調和的矛盾。

初時因爲老伴的勸和,也還隱忍着,可是心裏終於不能坦然,氣都悶在心裏,耳疾越發厲害。幾至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一向硬朗的身體也漸漸生出這樣那樣的毛病來。

兒子們倒還孝順,趕忙着給他張治,又張羅着給他配了一副助聽器,可他因着耳朵不能聽見,彷彿忽然更長了脾氣,不止不肯去戴那東西,索性也不再和兒子們住在一起,硬是同老伴搬到一家遠房親戚閒置的一個院落裏,過起了安閒清靜的日子,再不過問那些瑣碎的家事。兒子們原本爲着面子上過不去,幾次三番地要搬他回去,一來因他執意不肯,二來只怕回去又惹了他什麼不好,也就不再堅持。

他寫得一手好字,人又熱心,前些年,半個村子的新年春聯上都是他清瘦俊逸的字。退休以後的幾年間,仍然還有許多人家,到了春節就習慣性地買來紅紙,央他寫春聯,他也還是每求必應。直到後來,看他年歲漸高,又因家事鬧得很不順暢,慢慢都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他,有了無奈的疏離。

從兒子家裏搬出來以後,他把所有心思全放在了那些花花草草上,各樣的花種了一院子,漸漸鄉鄰們又常常去他院子裏坐坐,看花,談笑。倘有人向他索花回去栽種,他總是開心地應諾了,然後詳細地叮囑他們那花需要怎樣種養,希望那些索花的人能同他一樣愛惜那些嬌柔弱而美麗的生命。

這樣過了幾年,他的身體倒又慢慢好起來,身上的病也都漸漸去了,人也比從前更精神,只是耳疾已成不治,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可是如今看他這樣精神的模樣,我想,大概也正是因爲他能夠遠避了紅塵的繁囂,生活在自己安靜的世界裏,同那些同樣無聲的美麗生命相伴,才得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