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香魂散文

我去看一座繡花樓,是在風停止呼嘯的時候。一條青青幽幽的土路,向前蜿蜒着、匍匐着,路上寂寥無人。樹葉的響動輕輕的搖曳着往事,行人的心好像一下子被這幽幽的響動帶進了那個曠遠的時代。陽光散淡,在它照射的縫隙裏,是摺疊的歷史故事嗎?它的明亮裏,是映照的燦爛天空嗎?土路的背陰處,偶爾有開出的一朵朵苔蘚,這是從前故事的影子嗎?我好像步入了你生活的那個時期,說不定,走着走着,就會撞見哪個樹叢中裏閃出來身穿鮮紅斗篷美麗妖豔的你。我在一片還未發綠的枯草坡上,靜靜地隨意地漫遊,在一片枯黃的黃蒿叢中任思緒飄蕩。

遠去的香魂散文

也許你那裏早已春意葳蕤。我想屬於你的那片天空一定是乾淨、明朗的。

你本是南郡秭歸縣寶坪村王姓家的妙齡女子。名字叫王嬙。出生於茂林修竹,山澗水色之中,在父母兄嫂的關愛憐惜之下長大。精通曲藝,嬌美脫俗,氣質高雅。

也許美麗就是一個錯誤。美麗也是一生的痛。美麗的你不得不淚別父母,登上雕花龍鳳官船順香溪、入長江、逆漢水、過秦嶺到達京城長安待詔。於是你就被改名王檣。一個舟楫載着一個妙齡女子進宮選秀。

二八年華,心中對未來自然有許多遐想,想的最多的自然是得到皇帝的寵幸,自然是得到那頂鳳冠。然而既美麗又生性奇傲不肯遷就的你註定要生活在寂寞之中。午夜夢迴之時的悽清與孤寂,滲入骨髓得到寂寞與難耐。終日以淚洗面,又得強顏歡笑。寸寸年華消磨着寸寸青絲,轉眼間的華髮褶皺卻是那樣的怵目驚心。等待,無奈地等待,荒唐地等待,凋謝地等待,在等待中將青春鑄成帝王揮霍與享樂的祭壇。

皇宮在外人眼裏是那麼繁華,實際上是個囚籠。籠子外的人想飛進來,籠子裏的人想飛出去,一切都身不由己。守在籠子裏面的人生活中必然有嫉妒、榮辱與得失、幸喜與慘敗、溫馨與悲怨、病態與瘋狂。一段思緒,千縈百繞。

落葉迷徑,秋蟲哀鳴的夜晚,冷雨敲窗,孤燈寒衾,思緒如麻。家居的時光、兒時的歡娛將不再來。姐妹們的相互傾軋讓你感到夜更深,秋更寒。默默無望的等待又是一種難忍的煎熬。

北方的匈奴呼韓邪單于提出“願爲天朝之婿”的請求,漢元帝賜詔“王嬙爲閼氏”。

王嬙是誰?宮中一相貌平平的宮女。

絕世美麗的你因不願賄賂畫師毛延壽,所以你的美貌就埋沒於畫工之手。

這是你的不幸,還是你的幸?

禁宮深處,空對明月,卻在流光的徘徊中,你有了抉擇的機會。是出塞還是深待空宮?如留在空宮,那就是囚禁、寂寞、等待、嫉妒的時候,或許相互傾軋,計較榮辱得失;或許無望的`守候和死亡。而這樣的生活你是那麼不願意啊。

“入宮數歲,不得見御”。滿腔幽怨,無限感傷,混合着濃重的鄉愁,還有一絲絲憧憬,這漫長的日夜該如何打發?

也許出塞和親,就可以飛出籠子,贏得自由,也可以爲了兩國安寧,做出點犧牲,總好比枯萎在這個籠子裏吧。

賜予呼韓邪單于,元帝第一次召見你。那時你雲鬟擁翠,嬌如楊柳扶風,粉頰露紅,豔似荷花映日,兩道黛眉,似嗔似怨,宛若空谷幽蘭。應對自如,舉止嫺雅。

第一次被召見,你讓元帝失色,更讓元帝憐愛生悔,但已晚矣。

秋高氣爽的日子裏,告別故土,登程北上。“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三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你一路上,聽着馬嘶雁鳴,看着漫天黃沙,肝腸寸斷,心緒難平。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經過一個茂林,來到北地郡,人困馬乏。就在這兒稍作休整。

這是一個小鎮。你暫居之地是幾孔窯洞前的一座小樓。攜着琵琶,上得閣樓。眼前這個有點老相的人就是你的夫婿。你以後將要生活在一起的人,你對他到底瞭解多少?休整一兩天後,你還得走。越走離故土越遠,越走你越感覺到孤單。你想不清楚你以後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

百無聊懶中,拿起琵琶撥動琴絃,彈奏起了混雜着濃重鄉愁和一絲憧憬的《出塞曲》。弦弦感傷,聲聲催人淚下。南飛的大雁聽到這悽婉的琴音,望着閣樓上驚豔的女子,忘記煽動翅膀,紛紛鋪落於平沙之上。

就在這兒你演繹了一場“平沙落雁”之絕唱。

北地郡是你這一程中的最後一個驛站。從這裏,你將要離開熟悉的故土。看着周圍綠樹掩映的美麗,你的淚掩住了心。

淚,是最好的送別語言,也是離別最好的表達方式。

坐在北地郡這個閣樓上,你任淚水恣肆奔流。你脫不下禦寒的衣裳,你感覺你越走越冷,雖然寧州的居民早已備好了歌舞爲你取暖。

坐在這個閣樓上,你看見了早晨就出門現在飛回來的麻雀,看見了山坡上碼成整齊的麥草垛,看見那些沉默不語的綠樹,以及綠樹上爬得很快的螞蟻,你看見了碧藍的天空和天空上漂浮的棉花團一樣的雲朵。

你還看見一隻大雁擦着白雲在飛。你就想:我會比這隻大雁飛得更高嗎?我能比這隻大雁飛得更自由嗎?我能在想回故土的時候就飛回來看看我的爹孃兄嫂、看看我兒時嬉戲的村莊嗎?

坐在這個閣樓上,你想起了你將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個人很暴猛,士多驕奢,以氈裘爲衣,羯羶爲味,黃沙滾滾,胡風浩浩,胡笳悽蒼,孤鴻南飛,朝見長城杳漫,夜聞隴水嗚咽,冰霜凜凜,肉酪難餐的地方。

坐在這個閣樓上,你想起你以後該怎樣習慣當地的習俗,該怎樣和當地人相處,該怎樣爲兩國的安寧做點事。

坐在這個閣樓上,你不發一言,任淚水滂沱。你不發一言,你的世界走向未來,而未來又不可知。遙遠的將來讓你有點無所是從。你只感到命運竟會如此開玩笑,你原本想要彩虹,卻在這裏收藏淚水。

坐在這個閣樓上,環顧四周,這裏是如此美啊。綠樹掩映中透出一朵朵開得快要衰敗芍藥。原來衰敗也會如此美麗、如此輝煌。輕拭淚水,拿起繡花針,就讓這朵衰敗的美麗定格在你的腦海裏,留在你的記憶裏吧。這兒就是你的家。這也是你看見的最後的美麗。

也許,只要到來,就不要怕地老天荒,在漫長的歲月裏,你會說愛和懂。

你走了,再也不回頭。

回眸的目光會打折。

你跟着呼韓邪單于的馬隊往前走。坐在馬背上,你用心數着馬蹄印,也數着你的腳印。

你用你的腳印丈量道路,丈量時間,也丈量生命,更是在丈量歷史。你走進了歷史。匈奴女子挑花繡朵的技巧、紡紗織布的工藝都是你悉心施教的結果;60年漢匈溝通與和睦相處,都是你靜心調和的作用;管理草原、植樹栽花、育桑種麻、繁殖六畜……

你的一生,說你幸,你很不幸,“入宮數歲,不得見御”。說你不幸,你很幸,出塞六十年“邊城宴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試想和你一起入宮者,有誰會有你這樣的榮耀永留史冊?她們在繁華的生活裏面滲透着心機,在你爭我奪中浪費了青春。你平靜地走出來,大黑河南岸,就留下了“青冢”。青冢墓碑語“一身歸朔漠,數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論,幾與衛霍同”。

我來了,就是想尋找一座繡花樓。就在寧州,在當年那個美麗的地方,那個蘊含着溫暖的地方。我無數次地徘徊、停留。循着你的軌跡,感受着你在這個繡樓上曾經的心跳和曾經磅礴的淚。這座繡樓的空氣裏還瀰漫着你的妖嬈。

我希望我的腳步沒有一點痕跡,希望你曾經走過的路還留有你的腳印。因爲你返回來時最初的一個驛站就是這裏——寧州。

來找你。你在,抑或不在。

一個人,和一座繡花樓,值得銘記。這兒是你等待的最後一個驛站。你的等待,因爲無望,所以漫長;你的眼淚,因爲悲傷,所以滂沱;你的繡花樓,因爲守望,所以屹立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