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無常散文

在我的記憶裏,我們那裏的無常分爲三種,一種是好吃無常,一種是陰無常,一種是取命無常,三種無常都比較讓人討厭,也讓人害怕,尤其讓小孩子害怕。這些無常都是活生生的人,並非是死了的鬼魂。除了取命無常外,其餘的無常都沒有孩子,好吃無常和陰無常都是女的。好吃無常會遭人捉弄,陰無常會被人欺負,取命無常倒會讓人敬畏和感激,當然也會被人仇恨。

遠去的無常散文

菊淑就是一個好吃無常,她沒生過孩子,至今還在人世,不過人們好像已經忘記她是個無常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人們總愛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說菊淑是一個討厭的好吃無常。誰家煮醪糟了,誰家舂湯圓了或者打灰面了就要防着菊淑。說是怕她偷吃,只要看到她在附近就會用惡狠狠的眼神瞪她,或者在心裏詛咒她。

有一回,紅兒的娘正在煮醪糟,菊淑正好路過,紅兒的娘就在屋子裏罵了起來。在紅兒家串門的夢伯說:“那些人真是太不自覺了。”

我問夢伯是怎麼回事。夢伯於是給我講了一個關於菊淑的故事。淮伯家煮醪糟,菊淑路過正好看見。淮伯孃就懷疑菊淑要偷吃自己煮的醪糟,於是就一整天守在在發酵的醪糟旁不挪腳。終於在第二天,淮伯孃看見從在發酵的醪糟上方吊下一隻蜘蛛來。淮伯孃一下逮住了那隻蜘蛛,把那隻蜘蛛和未發酵好的醪糟裝進了準備裝醪糟的土罈子裏。

三天後,只見菊淑拄着柺棍,形容枯槁地來到淮伯家,央求淮伯孃饒了她,將她的魂魄給放了,還承諾以後再也不敢了。開始,淮伯孃穩起精神,假裝不知道菊淑在說些什麼,急得菊淑都要下跪了。後來,淮伯孃一邊咒罵一邊數落起菊淑來,菊淑一聲不吭,任由淮伯孃數落和辱罵。淮伯孃數落完了纔打開土罈子放了菊淑的魂魄。據說這回菊淑在家躺了半個多月纔回陽。也有人說,好吃無常偷吃東西是生不由己的事情,改不掉的,只要她遇見有人煮醪糟、舂湯圓面之類的,她照樣會身不由己地偷吃。

我原以爲好吃無常偷吃醪糟是將醪糟吃得乾乾淨淨。有一次,隔壁香嫂在家裏破口大罵,說自己煮的醪糟遭哪個砍腦殼的好吃無常偷吃了。我跑出看了,才知道這所謂的醪糟遭好吃無常偷吃不過是醪糟的顏色變成屎黃色,沒有香味和米酒味而已,數量其實一點也沒有減少。

我原本不相信有什麼好吃無常的事,可是老家的上一代人卻傳得那樣惟妙惟肖,不容置疑。我還看見有人非常無理地當着菊淑的面叫她好吃無常,菊淑既不否認,也不迴應。這讓我有些相信了世間原來是有好吃無常的。

菊淑一生沒有兒女,誰家有喪事就會讓菊淑去煮羊肉。菊淑煮的羊肉皮上還有許多沒處理乾淨的羊毛,羊羶味也特別濃。但是幫忙的人們還是一邊咒罵菊淑邋遢,一邊大口地吞嚥羊肉。結果,濃烈的羊羶味飄滿了整個山寨。菊淑煮羊肉還有一個被人們責罵的壞習慣,就是會把半生不熟的羊肉先自己舀上兩海碗給吃掉。這樣的習慣當然讓辦喪事的主人家很不滿。不滿歸不滿,誰家有喪事了依然還會請菊淑去煮羊肉。直到菊淑老了,再也做不動了才罷。

現在菊淑的丈夫已經死了,成了真正的孤寡老人,人們對她的嫌棄也因爲歲月的流逝和生活的改善而減少了。

香姑被人們稱爲地地道道的陰無常,我已經有三十幾年沒見過香姑了。一是因爲我們寨子離她所在的寨子有兩三里路程,二是爲了生計,我每年都要外出打工,只有過春節纔回家幾天,抽不出時間閒逛,再說去訪問一個陰無常會被人笑話甚至唾罵的。我不知香姑還在不在人世,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在我的記憶中,香姑經常蓬頭垢面,一雙眼睛慘淡無光,身子骨架高大,卻瘦如骷髏,臉色蠟黃。童年時,見到她我就雙腳打顫,想跑卻又邁不開腳步。據說香姑很懶,是一個懶得出奇的女人,家裏地從沒掃過,灰塵積澱得很厚很厚。吃過的碗筷也不洗,總要等到吃飯的時候,才找出來用冷水涮涮就盛飯吃。她還有偷竊的陋習,因爲懶惰,每年都要鬧饑荒,常常竄到別人的玉米地裏偷玉米棒子,有時被主人捉住一頓暴打,要等在牀上躺十天半月才起得來。

香姑是陰無常,據說有兩個本事是很讓別人害怕的,一是在夜間遊蕩到年輕媳婦的夢裏,牽着年輕媳婦走無常,讓別人的年輕媳婦也成爲無常,二是會取剛出生的嬰兒的命。

農閒時節,特別是夏天的農閒時節,幾個年輕媳婦聚在一起就會講夜間自己做得夢,有很多夢都是關於香姑帶自己走無常的夢。不過,結果往往是香姑在這些夢裏並未得逞。情節大多是夢見自己在一個深澗邊,兩山之間有一座獨木橋,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過橋。這時,香姑就會神祕地出現在她們的夢中,微笑着鼓勵年輕媳婦過橋,如果年輕媳婦實在不敢過橋,香姑就會在夢中牽着年輕媳婦的手,讓她跟着自己小心過橋。要是這個年輕媳婦跟着香姑過了橋,就會變成像香姑一樣的陰無常,如果沒有過橋,香姑的陰謀就沒有得逞。往往是年輕媳婦還沒有過橋就會從夢中嚇醒,所以,香姑的陰謀基本都不會得逞,可是年輕媳婦們卻因此恨上了她。

關於香姑的另一個本事就更讓人仇恨了,如果誰家有了剛出生的嬰兒,結果讓香姑知道了出生年月,香姑就會取那個嬰兒的命去給師傅(陰無常的師傅究竟是誰卻沒有人知道)交差。我曾經聽來了這樣一個故事,是否真實,無從考證。有一次,香姑丈夫的三弟家添了一個小男孩,在男孩三個多月的時候,一天夜裏,那個小男孩啼哭不止,也不吃奶。父母無論怎樣哄都哄不好。結果香姑丈夫的三弟發現是香姑搞的鬼,於是提着一把菜刀闖進了香姑的家,揪住香姑的頭髮說要砍下香姑的腦袋!香姑嚇得臉色煞白,連忙說,孩子沒事了,結果那個孩子果真沒哭了,竟然呼呼地睡去了。香姑的丈夫不但沒有爲自己的妻子討回公道,竟然也辱罵香姑是瞎了眼。我不知道香姑是怎樣想的,我只知道香姑從來沒有爲自己的無常身份辯解過。

香姑不生孩子,這也是陰無常的特徵。我後來隱隱約約聽說香姑在路邊撿了棄嬰來養,不知道現在那個棄嬰長大沒有,她對香姑是否孝順。

取命無常是本事最大的無常,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敬畏,既令人生厭,又讓人感激,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好像比巫師的本事還大,並且有些取命無常既是巫師又是取命無常。他們最大的本事就是取替身。

如果誰家的小孩生病了要到垂死的邊緣了,如果孩子的父母求到了取命無常,並且給夠了足夠的報酬,取命無常就會將那個垂死的小孩從死亡線上給拽回來。但是這拽回來是取了別家小孩的魂的,讓別家小孩的魂寄在垂死小孩的身上讓其復活的,被取了魂的小孩就會死去。

確切地說我沒有見過傳說中的取命無常,因爲在我記事的時候,村子裏的取命無常都已經相繼地去世了。

據說紅兒(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的命就是讓一個叫老福的取命無常給舊的。紅兒九個月大的時候害了病,紅兒的父母爲紅兒看遍了村子裏所有的醫生都沒看好,紅兒的病越來越嚴重。一直病了兩個多月,一直於紅兒睡在搖籃裏都哭不出聲音了,紅兒的父親在深夜敲響了老福的'門,急切地要求老福救紅兒的命。老福來到紅兒家將紅兒抱起來,在紅兒的身上往上推了三下,往下退了三下,然後點上桐油燈,手蘸桐油,一邊在紅兒身上的穴位燒燈火,一邊用手推拿,推拿完後再開了幾味中藥餵給了紅兒。紅兒的命就保住了,紅兒的病也逐漸地好了起來,竟然在整個童年期間再沒有生過病。紅兒的父母爲了答謝老福,給了他三塊錢,一隻紅公雞,二十斤糯米,大小不一的十幾個餈粑。那餈粑和紅公雞是老福要拿回家祭拜師祖的(祭拜師祖有一套嚴格的儀式)。十幾天過後,張家寨子裏傳出一家小孩死了,據說那個小孩死因是讓老福給取了魂,將那個小孩的魂寄在了紅兒的身上。不過,張家的人並不知道有這回事。

我沒見過老福的樣子,可是我卻見過老福的兒子。老福的兒子也會醫病,我專門到過他的家,和他談了關於醫病的事。老福的兒子說自己的醫術是祖傳的,不但會開藥單,還會鍼灸和燒燈火的醫術。我雖然不懂醫術,但知道一些中藥材的名稱。我看見他開的中藥鋪裏都是些傳統的中藥材,並且仔細地標明瞭各種中藥的名稱,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老福的兒子特別擅長醫小孩,村子裏的人都很相信他,小孩有病都請他治。不過卻沒有人說老福的兒子是無常。

我後來還知道老福和公社醫院的院長很要好,他們常在一起討論中醫醫術,院長不但很敬重老福,還向他學習了許多中醫知識,以至於在八九十年代,我們那個地方的人有大病都要請院長診斷,從不上縣城的醫院,院長一出手,八九不離十病人就會好起來。

我現在回到老家,很少聽到年輕人談論無常,也沒有聽過年輕媳婦說自己遭走無常了,只是偶爾有老年人談起無常,但都沒有以前那麼神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