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年代的記憶散文

散文是一種抒發作者真情實感、寫作方式靈活的記敘類文學體裁。下面和小編一起來看飢餓年代的記憶散文,希望有所幫助!

飢餓年代的記憶散文

人的記憶力是驚人的。有些事情過去幾十年了,回憶起來就像錢幣上的水印,一旦對着光亮,就歷歷在目,清晰可見。我第一次下飯館的情景就是這樣。

那是一九六零年,飢餓威脅着每一個人。正值少年的我,更是整日飢腸轆轆,坐臥不安,彷彿心思都放在三頓飯上,吃了上頓盼下頓。那時,總覺得喉嚨裏象長了一隻手,吃到嘴裏的食物還沒來得及咀嚼,就被一把抓進了肚裏;而胃又象個熾熱的火爐,即使吞下一塊鐵也會被融化。

我們家因父親被打成右派送去勞教,母親以五十幾元的工資養活家裏老小八口人,生活艱難可想而知。作爲老大的我,爲了減輕媽媽的負擔,帶着弟妹們利用假期糊火柴盒以補貼家用。一天,媽媽把我叫在一邊,給我一張“就餐券”,作爲獎勵讓我下了一回飯館。

“困難時期”,街上的飯館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它被有關部門嚴格地控制着,按每天的接待能力,製成“就餐券”,由街道辦事處居委會分發下來。由於飯館太少,一家恐怕一年也輪不上一回。可能是居委會主任見我家困難,動了惻隱之心,媽媽很幸運地得到了一張。

就餐券是用劣質的粉紅色草紙印製的,兩寸見方,上面寫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前來某餐館就餐。至於供應什麼,那要到飯館才知道。媽媽遞給我一個分層飯盒,叮嚀說如果是包子餃子之類的就拿回來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如果是麪條餛飩等帶湯的,你就在那兒吃了。

我拿的是東大街黎明泡饃館的餐券,就餐時間是下午兩點半。那兒離我們家很遠,我早早就出發了。當時正是暑天,驕陽似火,路上少有行人。東大街雖是西安最繁華的街道,也像缺血的病人,蒼白而缺少活力,只有飯館前纔有少見的熱鬧。那時人們的聽覺、視覺、嗅覺象敏銳的雷達,捕捉着一切吃的信息,飯館透出的香氣讓過路的人精神爲之一振,不由得都放慢了腳步。

我循香走進了飯館,立刻被裏面的場景吸引住了。只見操作間的鍋裏籠裏熱氣騰騰,就餐者吃麪條的吸溜聲,吃包子的咀嚼聲擂擊着耳鼓,一股股口水從我的雙頰涌出,人就象進入賽道的馬一樣興奮不已。很快我也買到了屬於自己的一份:一屜小籠包,一碗肉絲麪。我把飯盒蓋打開,把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上層。然後端起麪條慢慢地放到桌上。一股香氣嫋嫋飄入鼻孔,溫潤而又濃烈。面是手擀麪,微微發黃。上面澆着肉臊子,是肥瘦相間的肉絲和黃花菜、木耳、胡蘿蔔丁、豆腐丁,色彩斑斕,令人賞心悅目。湯上面還飄着大大的油花,甚至在碗邊還連成片。這在我家裏是絕對看不到的,那時一個月三兩油,家裏的飯菜里根本沒有油星,只有在陽光下能折射點霓的色彩,卻也像霓一樣的虛幻。

肉絲麪真香啊!我先小小地啜了一口湯,滾燙滾燙的直奔喉嚨;又挑起一根面,來不及吸就進了肚,滑滑的,感覺真好;這次要慢慢地品味了,我夾起一根肉絲送進嘴裏,在牙齒的擠壓下,油順着齒縫滲下來,香味在舌尖上一點點地釋放,舒服極了。

這時我還是堅決地放下了筷子,來時的想法頑強地冒了出來:就在媽媽給我飯盒時我就想好了,不管供應什麼我都會一起拿回去,決不獨自享用。我想起可憐的弟妹們,尤其是三弟和小弟,爸爸被帶走時,他們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多,就和我們一起過着苦日子,小小的就糊火柴盒,一坐一整天。不知道什麼是童年的歡樂;媽媽肩負着全家的重擔,由於營養不足,患了肝炎和浮腫病,腿上一按一個坑,好長時間都不能平復。她卻像不知疲倦的鳥兒,把一切都叨給嗷嗷待哺的我們,我也要向媽媽學習。當我提着飯盒走出飯館時,我甚至被自己的'行爲感動了,想着媽媽讚賞的目光和弟妹們的饞樣,差點沒笑出聲來。

帶着美好的情緒中回到家裏,正碰上準備做飯的媽媽,她打開飯盒,看到裏面的麪條,雖然都泡漲了,但色澤依舊、飄香誘人。想不到媽媽卻大發其火,把飯盒在案板上墩得哐哐作響:“你這個孩子怎麼就這麼蠢,連吃都不會?這麪條還拿回來做什麼?!”看着媽媽生氣的樣子,我委屈而又膽怯地低下了頭。忽然,我覺得脖子後一片溼熱,媽媽一把把我摟進懷裏,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灑落下來。我知道,媽媽是心疼我太懂事了。

那一年,我十四歲。

六零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或者是人們難以攝入足夠的卡路里,反正覺得特別寒冷。這天,天陰沉沉的,厚厚的雲層低低的壓在頭上,風吹在人的臉上象刀割一樣。紗廠街不寬的路面上滿是泥濘。窄窄的肉店門前排着長長的隊伍,沒有說笑,沒有喧囂,彷彿黏稠的泥漿,極緩慢地蠕動着。

早上媽媽說他們校長剛從北京開會回來,家裏孩子多,人小嘴饞,肉票早早地用完了,他愛人說想接風都沒東西。媽媽答應先勻出兩張肉票給他們,讓我買好肉趕下班前送過去。

那時買肉要排幾個小時的隊是很平常的事,尤其是已近年關,肉票從平時每月半斤變成了一斤,更提高了人們排隊的積極性。爲了保險,我吃完早飯就去了。聽人家說今天的肉好,豬又大又肥。那時能買到肋條肉人最高興,買的要是瘦肉會使人懊喪得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我一邊隨隊伍移動,一邊祈禱着漂漂亮亮地完成任務。

中午,妹妹來替換我回家吃飯,我想着天冷路又不近,怕妹妹年齡小排隊誤事,就沒回家。排到中午一點多,眼看着就到跟前了,肉卻賣完了。要再去拉肉,還得等個把小時。消息一傳開,像燒紅了鍋裏撒了一把豆子,隊伍炸了。人們紛紛擠到前邊看個究竟,等到重新整理好隊伍,我又被推後了十幾米,本來還高興的我一下子沮喪起來。這時我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雪來了,而且越來越大,我的鞋底已被雪水浸透了,把凍裂的腳後跟蜇得生疼,冷風順着腳脖子直往棉褲裏鑽(棉褲短了沒錢做新的,每年冬天外婆都是找點布在褲腳上接一節,今年冬天來得早,這項工作還未進行)肚子餓得像擂鼓般亂響,人已經凍得麻木了。時間也彷彿被凍結了,直到下午三點多肉來了,人們纔有了點活氣。終於輪到我了,恰恰是肋條肉,膘有二指厚。大半天的辛苦有了回報,我高興極了。在人們“嘖嘖”的羨慕聲中,我捧起肉(因爲物資匱缺,店裏不提供捆紮肉的幾寸麻繩)趕緊往學校趕去。

風越刮越大,雪越下越緊,肚子裏無食,人也沒了精神,吸進肚裏的涼氣更是往骨頭裏滲。手中的肉在白雪的浸潤下,紅白相間,越是好看。捧肉的手卻因無法在袖筒裏暖一暖由紅變紫,手指尖像針扎一般難受。我默默地催促自己快快趕路,腿腳只是機械地挪動着,通往學校的路顯得特別漫長。

到學校已是放學時分。我迎着媽媽着急的眼神把肉遞上去,才發現手已經凍僵了,半天握不攏,收不回來,人也像個雪人了。這時校長領着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比我還高半頭的女兒走過來,嘴裏連聲謝謝的從媽媽手裏接過肉時,一股莫名的淚水,剎那間流過我的心頭。

六一年的夏天,外婆利用我們假期回老家看舅舅和剛出生的小表弟,臨行前最操心的是怕我們沒計劃,早早吃完口糧,那可是塌了天的大事。在那飢餓的年代,別說是小孩,就是大人,如果籃子裏還有兩個饅頭,不吃完晚上都睡不着覺的。面對外婆的反覆叮嚀,我和兩個妹妹保證說:外婆,您放心走吧,我們不但不超吃,還保證要節約出一袋面來。媽媽忙說,夠吃就行,別搞什麼節約了。她知道我們說話是認真的。

外婆走時帶着小弟,還給小弟手裏塞了個餅,剛到火車站就被一個饑民搶走了,他狼吞虎嚥幾口吃了下去,送行的我們嚇了一大跳。其實這在當時是常見的風景,常聽說有人在食堂買了碗麪,稍不注意就有人上來搶走,怕你奪回去,連忙“呸呸呸”往碗裏吐上幾口唾沫;走在路上你拿的任何吃食都可能被搶,那都是從農村跑出來的饑民,餓得甚至失去了理智。

當時媽媽因爲營養不良加上太勞累,患了肝炎,在單位辦的病號竈上吃飯,我們姊妹幾個自己在家做飯吃。要吃飽飯光靠供應的口糧是遠遠不夠的,還要“瓜菜代”(這是當時一個專用詞,對人們的飲食結構定位是相當準確的)添加相當數量的蔬菜充數。我們的生活費人均不足七元,還在貧困線以下,蔬菜有時也買不起,還得撿一些菜葉裹腹。

外婆走後,剩下我們兄妹五人,當時我十五歲,大妹十三歲,二妹十一歲,二弟八歲,三弟六歲半。加上小弟,家屬院裏大人統稱我們是三個大的,三個小的。兩個弟弟還不懂事,吃飯時還不知道照顧別人。因而吃米飯時,桌上最好的菜是他們的,吃麪條時,稍稍加一些菜葉子,他們就會鬧起來。所以在吃麪條時常常給他倆各撈一小碗,然後再把菜下到鍋裏,我們三個大的吃湯麪。那是什麼樣的菜呀,大部分都是撿來的老白菜幫子、蘿蔔纓子、紅薯藤上摘下的葉柄。記得有一次,我們撿來農民收過蓮花白後留下的老葉子,黑青黑青的,妹妹把它放在麪湯裏,做成漿水菜,然後拌到麪條裏。給兩個弟弟撈完面後,鍋裏的麪條已所剩無幾,菜一放進去,黑黢黢的,星星點點的麪條倒成了點綴,我們三個也是一吃幾碗。連着吃了幾天,搞得我們三個都拉肚子,一天跑十幾趟廁所。就這樣,也沒有改變我們節糧的決心。

爲了給肚子尋找填充物,真讓人費了不少腦筋。居委會辦的牆報上介紹做雙蒸飯,就是把米飯蒸兩次,放兩次水,一斤米可以蒸五斤飯;麪條提前兩小時下好,放在湯裏泡着,吃時一碗會變成平時的兩碗。我們照着做,兩個弟弟不幹了,那不就是稠稀飯和麪糊糊麼!

有一次我們學人家的樣子,摘了好多槐樹葉子,曬乾,搓成碎末,然後用極少量的面作粘合劑,烙了些餅吃,餅是青色的,吃着苦澀中帶點清香,我們捨不得吃完,特意給媽媽留了兩張。傍晚媽媽下班回來,妹妹興奮的迎上去,捧着餅,又告訴媽媽我們是如何採擷(鄰家大毛因此還從樹上連同一大股斷了的樹枝跌落下來)製作的。誰知媽媽看了一下餅,又看了看案板上還剩下的槐樹葉,平時總是微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拿起餅兩下撕了,甩在案板上,又幾把把案上的槐葉扒下來,厲聲說,誰讓你們吃這個!邊說邊把妹妹搡了兩把。這時妹妹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我也鼻子一酸。媽媽,我們知道你太辛苦了,太累了,總想爲你減輕一點負擔,我們去撿菜葉,拾煤渣,糊火柴盒,紡石棉繩,從來心理都是那麼坦然,從來沒感到丟人,也不怕看別人的冷眼,難道我們心甘情願地節約糧食也算錯了麼?“你們吃這個,要是中毒了怎麼辦呢?”不知什麼時候媽媽眼淚也下來了。媽媽是太心疼了,她的孩子們太懂事,才十來歲的孩子,豆蔻年華,正是長身體貪玩的時候,忍飢挨餓,已是骨瘦如柴,卻還在剋扣着自己。那天,不會做飯的媽媽和了盆面,烙了兩張大餅犒賞了我們。

假期結束,外婆回來了,我們真的節約了一袋麪粉(當然,其中包括外婆和小弟的定量)。現在看來,這個行動有點幼稚可笑,它卻鍛鍊了我們的自控能力和關心他人吃苦耐勞的品質。還有一旦定下目標就毫不動搖地去爭取實現的執著,它讓我們在日後的生活中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