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寂靜散文

墨硯旁的經年浸潤,我已經習慣將水墨施於宣紙,山川或者草木在我筆下一一呈現,它們反映的是我內心的真實與純粹,還有我對於自然的感悟以及對生命的探尋。早年的步屐曾踏遍寸土,而如今,山雲起伏化作墨之線條,在紙上再現空靈。

青瓷寂靜散文

求索的路上自然艱辛,但望回去,風塵已經掃了來時路。每個人心中自有壘塊,而所謂藝術,是用特殊的技能表達內心的映像。我的風格漸被世人認可,他們喜我刪繁就簡的筆觸,也喜我清明靜遠的蘊涵。

我終年走在表達的途中,但終究堅信,內心的澄淨才能真正表現國畫的意象。筆痕、肌理、色域、水跡傳達的是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盎然。只是人類卻是自然最大的破壞者,不過數年,草原已被沙化,川流已經乾涸,那滿眼的蔥蘢被蒼莽覆蓋,那奔流的飛瀑無跡可尋。我很久不再踏上行途,我的山水只是我的心意,它們依然勃勃生機。

途經景德鎮純屬偶然,我那次是去婺源訪友,在山中盤桓數日。那時的婺源還如閨中少女,不爲人識,但山中秋色卻是惹人沉醉。放眼望去,陽光如潮,諸色斑駁,嫋嫋的炊煙在村落升起。深秋初冬的季節,青瓷起霜的時分,寒冷還未來侵蝕,濃稠的色調卻暈染了我的眼。記起那句,美到極致就是悲。世間萬物,空本就是生命的真相,雖然可以穿着歡喜的`外衣。

離開時刻,友人提起景德鎮那裏有個叫鏡湖的地方,有些出窯物件倒是雅趣的很,不妨可以去看看。我知他眼界甚高,能有此一說,必有獨特之處,於是轉道而去,於是遇見了你。

鏡湖是個清冷的小鎮,和瑤裏的熱鬧截然不同。但這裏也能尋到零星的古窯址,河邊一座座簡陋的作坊中,熊熊的窯火曾燒製出精美絕倫的瓷器,而如今卻荒廢沉寂。村落依山傍水,白牆青瓦已呈破敗之相。石階上的水痕在慢慢褪去,白髮的老人在門檻上閒坐。

我隨意而行,並未對相遇抱任何期待。人與物之間的氣場也是息息相通,它若想被我遇見,必會閃爍亮彩。走走停停,我被半山的那株紅楓吸引,葉脈在陽光的透射下如火似霞,偶有一片緩慢落下,連墜落的姿態也是那麼優雅。秋在眼前有了極深的美感,那歸於塵土的甘願的毀滅。

紅楓後有間小屋,四周是綠色天然植被,一條小溪潺緩流動,更有幾隻小雞在悠閒踱步。石凳拙樸,木桌古舊,風在林梢,葉在飄搖。我有些欽羨那屋主,過的是桃源生涯。但也許會是個垂暮老者,早已見慣春去秋來。世人都在低頭行走,極少有人願意擡頭看一眼藍天白雲,吟一句霜葉紅於二月花。

我在石凳上歇息片刻,見到石桌上擺着一個闊口杯子,陶土燒製,特別之處在彎柄,不似常見的半弧月牙狀,而是如飛檐般翹了出去,我試着用手去握,竟然非常妥帖舒適。我猜靈感就來於那個屋頂,它們同樣冷寂卻又溫暖如玉。任何物質都能散發性感,那是內裏特質的吸引,讓人不由沉迷。

我被好奇心驅趕,走向敞開的屋門。不管會遇見怎樣一個主人,我都願意去結識,就因爲這飛檐傳達的意象,如此巧妙貼切。我走進屋內,看見一個女子低頭坐在工作臺前,正在將粗厚不平、規格不齊的粗坯做旋削,手法嫺熟,力度均衡。利坯就是要做到厚度適當、表裏一致,雖是初步,但對成型也是重要步驟。雖未看清你手下物件是什麼,但我默默注視許久,看那些陶土在陽光下紛飛。

你終於停下手中活計,擡起頭,專注神情中有片刻茫然。我見你素白衣衫,寬鬆長褲,髮髻隨意挽起。神態疲憊,但黑眸如星子,熠熠閃亮。你起身去沖洗手中泥土,一隻古舊青瓷小碗內裝着手工皁,並無束之高閣的寂寞,而是與人坦然相處的歸順。我待你收拾妥當,遂問起你剛在修坯的物件,你說那是個筆洗,成品後盛開如蓮。

我知明代曾盛行蓮花洗,花瓣層疊舒展,釉色明淨飽滿。但我好奇的是你的巧思會怎樣去塑造這個作品。不期然間,我心中已默認你必有出彩表現。出神間,你端來白瓷壺具,溫壺,泡茶,洗杯...將一套繁複泡茶工序做的有條不紊,行的山清水秀。

我們坐在石凳上喝茶,並無言語,似乎在做辛苦勞作後的休憩。清泉泡茶果然不同,連尋常的茶葉也能喝出回甘。一壺茶逐漸淡了,陽光也開始細碎剪影,我們似乎就在這時間中靜止,偶有倦鳥歸巢的鳴叫在林間響起。

夜色很快來臨,我便起身做了告辭。老友曾告知鎮子的東頭有個簡陋旅社,能做歇腳。我一路尋去,慢慢和這濃重夜色融爲一體。想來在這人間行走,清溪花影,喜樂歡憂。我已記下今日這一幕,但我卻更想用手去觸摸,哪怕觸到的僅是幻象。就像此時在夜色中浮起的你的面容,你如深潭似的眸子,還有你沾滿泥巴的雙手,無一不是在訴說深刻的內裏。

晨起有霧,秋霜深重,頹敗的村落在霧色掩映下倒是有了一層薄薄的仙氣。我思忖了一會,還是隨了性子去看你。農舍有炊煙升起,漸漸和晨霧糅合在一起。那山巒疏淡,醉紅褪色,我在這潑墨山水畫裏,赴你而去。

對於我的再次到來,你似乎並無詫異,只是盛來一碗白粥。幾碟小菜也是爽口,不過是醃了的雪裏蕻,幾小塊白方,還有碧綠的糟毛豆。我想醉人的是在林間享用最簡單的食物,味蕾能被愉悅心情激發。餐後你繼續工作,開始制瓷的第三道工序,施釉。我看你用了塗釉的手法,猜想這個筆洗將會是個色彩豐富,層次分明的器物。

施釉的工序很快完成,我以爲你會緊做下步工序,沒想到你倒是閒閒的喝起茶來。林間的霧沒有退去,天是陰陰的落起了雨。有隻貪玩的小雞想要來個天然浴,在溪水旁遊蕩,不小心做了一回小鴨子,我看你迅速跑去救那好動的小東西,然後用毛巾裹住這個瑟瑟發抖的小調皮。你似乎忘了我這個客人在傻傻的看着你,也忘了自己被溪水浸溼的褲腳,還有在滴答的髮梢。

小調皮很快回到它的隊伍去玩耍,你這纔想起自己也被淋溼,拿起毛巾擦拭頭髮。寬大袖口落至小臂,我見你左手腕處有明顯烙印,在脈搏處突兀顯現。我居然冒出這是爲情所傷留下的印記,自知這想法實屬荒謬,也就滅了詢問的念頭。只是這黯淡紅色在你白皙肌膚上倒有了別樣魅惑,就如我想在你的眼神裏獲知你半生所遇。

但終究我只能以過客名義停留,這幾日,我見你將筆洗製作成品。作品果然合了我心意,造型精巧,釉質肥潤,十二瓣蓮花光潔剔透,壁上的冰裂紋更顯典雅出塵。我已望見這個筆洗在我書桌安守一腳的靜默,它就該是爲我而生。於是,央你割愛。沒想到你欣然應允,你說,物品即便再美,最好可以尋常使用,與人的生活貼近。這個蓮花洗,如此瑩亮透徹,它的特質只能屬於夜色,被墨水浸染,還原煙火本色。

如果每個人心中都有蓮花,我心中這一朵已經盛開。無論是否經過佛的撫度,它亦是一種永生。人與人之間的懂得不在時間,而在於瞬間的認同。你的純粹與簡單與我相合,我認定你是我此生在尋找的人。召喚如此強烈,竟沒有一種方式來允我表達。我在你的眼神裏淪陷,如同跌入靜謐深藍大海,又如身處花草絢爛深谷。

那些過往的迷途只是爲了與你遇見,我來到這裏,與你對坐。語言已成贅述,我只跟隨腳步和眼睛,隨你走過制瓷一程,那也是心靈歸屬的過程。我覺得你的細瓷和我的繪畫能夠融合生成一種嶄新的藝術衍生物。那將會是我與你對生命的共同詮釋。

我與你告辭,迴轉進入現實生活,依舊忙碌工作,每天循環重複舊日舊調。也只有在夜深時分,繪畫習字,如水的旋律在耳邊流轉,我開始濃重的思念你。想起我曾墜入懸崖,沒有恐懼,沒有遲疑,只有無邊的寂靜。

我想,我會爲你在腕上花一朵梅花,會在你的細瓷上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