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窯散文

我趟着齊膝的草走,小心翼翼,像涉過一片長滿綠藻的池水。一粒粒黑色的螞蚱被我驚起,在草叢裏蹦起又落下。這裏是它們的世界,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清靜的生活。

廢窯散文

這裏曾經是一條堅實的土路,大大小小的膠皮軲轆把這裏的土壓得比石頭還要硬。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就連曾經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回的老馬,都難以辨清它的走向了,更何況那匹老馬已經死了多年,骨頭也許都已經變成了塵土。

草的種子具有不可想象的忍耐力。我原以爲它們死掉了,或是隨着風和鳥的翅膀飛到了別的地方。但其實我是錯的,它們一直沒有死,也沒有走,只是被膠皮軲轆壓進了土裏,就像被關在鐵籠子裏的一匹匹小獸,掙脫已經無望,只能呼呼大睡。

終於,它們等到了機會。在春天,它們醒過來,側耳傾聽,膠皮軲轆滾動的聲音沒有了,就像雷聲滾到了遠方,被一大團烏雲吞掉,再沒有轉身回來。就連人的腳步聲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呼啦啦的風聲,在頭上刮過;偶爾還會有一兩聲鳥叫,應該是布穀鳥,像是在敲門。

幾場春雨潤溼了堅硬的路面,一滴水潤溼了一粒草籽,它一激靈,趕緊伸了一下腰,憋足了勁向上拱。第一個露頭的小草驚喜萬分,它來不及做個深呼吸,就急忙去喊那些同伴。眨眼間,整條路“呼啦”一聲全綠了,草籽們把積攢了十幾年的力氣一下子都用了出來,就像寂靜的國小校,只需一聲鈴響,就頓時沸騰起來,人頭攢動,到處是笑聲。

日月輪轉、春去秋來,路慢慢地淹沒在了荒草裏,就像洪水漫上堤壩,又像熟悉的人走失在了歲月中。

再往前走,越過幾道土坎就是磚窯,一個廢棄了的磚窯。

我根本沒必要來這裏,我只是像每天一樣,扛着我的鋤頭要去我的玉米地裏鋤草,從離這老遠的一條土路經過。但忽然那根菸囪就吸引住了我,讓我改變了方向,轉到了這裏。其實這根菸囪早就存在了,是灰色的,像一枚粗而長的鋼針紮在大地的肉裏,這麼多年來一直沒人把它拔出來,只把它交給了風,交給了雨,交給了歲月。我想,時間早晚會把它推到,只把鋒利的尖端留在大地裏,像埋在我左手掌裏的一根木刺,讓我疼了整個春天。

磚窯還很完整,像一座隱在荒野中的古堡。每個窯門都洞開着,如同一張張巨獸的大嘴,裏面藏着看不透的黑,像遠離村莊的夜晚。我走近一口窯門,站在門口,站在白天看近在咫尺的黑夜。窯門上面的拱磚已經掉了幾塊,還有一塊險零零地吊在半空中,一隻蚊子的翅膀都能把它扇掉。

在靠近窯門的牆上,有一棵小榆樹歪斜着身子從斑駁的磚縫裏擠了出來。它瘦骨嶙峋,整個根部都被夾在了厚重的磚塊裏。它曾經就是一枚小小的榆錢,風隨意地把它吹到了磚縫裏,我真不知道它是如何長起來的?也不知道它到底經歷了多少的苦痛?我想,這棵小榆樹只有兩種結局,一是它無法突破磚塊的'擠壓,難以觸摸到泥土,慢慢地缺水,慢慢地營養不良,慢慢地死掉。另一種可能就是:它倔強地把根鬚向下延伸,拼盡全力脹破了磚塊,根扎進了土中,然後長成了參天大樹。我當然希望它的結局是後者,因爲畢竟磚窯是死物,而它是生命。

我要進去,我感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從窯門透了出來,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一陣陰冷的風吹在我的身上,又嵌進了我的骨縫。這裏曾經是炙熱的世界,泥土都能被燒成石頭。但時間可以讓一切熱的東西變得冰冷,就像這棟磚窯。

忽然兩點綠光出現在了我的前面,我站住了腳,心跳聲震動着我的耳膜,彷彿我的心已經跳出了我的胸膛,正掛在我的耳邊。我慢慢地後退,兩點綠光慢慢地向我逼近,我的頭髮豎了起來。磕磕絆絆地退出窯門,我還未及站穩腳跟,一道金黃的影子就風一般地從我的腳邊竄了出去,竄向窯外的一大片草叢。影子停了下來,是一隻有着金色皮毛的狐狸。它轉身看向我,眼睛幽深。我平復了一下心跳,原來這棟磚窯已經成了一隻狐狸的家。狐狸與我對視了一會,調轉了身子,消失在了草叢裏。

我來到那根菸囪下,仰頭向上,煙囪向我慢慢地倒了下來,我下意識地向旁一躲。這根菸囪的頂端,曾經冒過滾滾的濃煙,像一面翻騰的黑色戰旗,但現在旗子早已被風吹碎,只剩下這根光禿禿的旗杆,插在流動的雲中,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

向磚窯的南面走,費力地趟過更大一塊草場,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泊。我記得,這裏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坑,機械日夜轟鳴,沙土源源不斷地挖出來,又被運到磚窯那邊製成坯子,然後再碼放在窯裏燒成堅硬的磚塊。然而現在這裏卻成了一個湖,雨水彙集到這裏,掩蓋住了土地巨大的傷口。

我沿着岸走,水邊到處是翠綠的水草,許多青蛙被我驚動,紛紛從草裏躍進水中,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我蹲下來,仔細向水裏看,我的影子嚇到了幾條小魚,它們驚慌地擺着尾巴,遊向了湖心。這是哪來的魚呢?這裏以前只是一大片長滿矮樹和蒿草的土地,之後是一個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土坑,沒有任何一條河流或小溪通往這裏,這裏的水都是從天上來的,難道魚也是從天上來的麼?老人講“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籽”,這世界上是不是一直有一些魚籽被埋在了土裏,甚至是岩石裏苦等,只等水來的那一天。我有些迷茫,不得不轉身離開。也許水真是生命的源頭。

走了很久,我已經徹底地遠離了這棟廢棄的磚窯。它是人們在大地上留下的一個創傷,皮肉被挖走,移植到了遙遠的地方。它被遺棄在人們的視線之外、記憶之外,只能在時間的作用下慢慢地癒合,慢慢地結出堅強的疤痕,慢慢地把疼痛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