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麋峯記散文

黑麋峯山上,天空陰沉沉的,遠方薄薄的烏雲向山頂的天空積聚而來,它們漸漸堆擠、重疊,正如皺鼻子的小孩,稍不如意,就會流出最傷心的淚水,又像正蓄勢待發的情緒,只需一個引子,或破開一個小口,便會噴涌而出。但天空,終究是忍住了這份傷情,在整個上午,沒有落一絲淚,沒有傾訴一下思情,它可能是想起,今天這個節氣上,總不能一開天就給大山上的人類下雨,淋溼他們對節氣的守望。大暑本應是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可在黑麋峯山上的大暑,卻像深秋一樣涼爽。山上,只要沒有熾烈陽光的照射,就完全感受不到夏日的暑氣。

黑麋峯記散文

因爲前幾日一直下着雨,所有的小路上都是溼潤潤的,小路上長着青草,草下的土被雨水泡發,一腳踩上去,隱藏在草下的泥水沿鞋邊迸出來,發出唧唧的聲音。還裹着樹皮的小杉樹與楠竹圍着的菜園子忽然出現在路的拐角處,它們由剖開的竹子糾纏着織成柵欄,柵欄已被多年的雨水淋得不成了樣子,顯出歷史中的舊時光來,園子的角上,最耀眼的是盛開的絲瓜花,金黃的色澤點綴在重重疊疊的綠葉間,七月,正是絲瓜花的極盛時期,等過了這陣雨,它們就會萎糜、凋零,而絲瓜就會在它們消失的地方長出來。

現在,幾條大絲瓜正在原來長着花兒的地方悠然自得地微微晃動,支撐它們的瓜架子,好像在地裏埋伏了幾十年般蒼老。空心菜在地裏水靈靈的嫩着葉子,而辣椒樹,高出空心菜的身子,一邊長着細碎的小白花,一邊結着青翠的小辣椒,我正想彎身摘一隻小辣椒呢!卻感受到身後有一種悉悉索索細微的聲音,好像還有一道冷竣竣的`眼光在窺視着我,待我猛一轉頭,正好與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對視,這對眼睛從瓜葉的間隙中探出來,抱有一種狐疑的神氣,它的身子半遮於瓜葉中,露出一隻緊抓住搭建瓜棚用的,杉枝枯皮上的腳,我的侵入擾了它的清涼世界,這條與枝葉顏色接近的四腳蛇急匆匆地從另一端的枯樹枝上爬到這端的枯樹枝,就是爲了瞧一瞧這個打擾它的人麼!七月,正是它產卵的時候,它的孩子是否已經出生,其實,我不過是一個過路人,它完全不必用這個眼神打量我,我羨慕的就是它的世界,它的清靜,它的平和。它可能覺得,我實在對它夠不成威脅,它小小的眼睛轉動了一下,身體也往左稍稍移動了,當看清了人類的善意後,它倒不慌不忙起來。它的兩條尾巴在葉子間露出來,一個身子藏有兩條尾巴,可能是它曾經受過傷,被樹幹壓住了?爲了逃命,準備棄掉自己的尾巴,後來舊尾巴還連在身子上,新尾巴又長出來了!我這樣爲它假設,但真實的情況,我們尚未可知。

從響水沆過去兩三裏,有一個被青山圍住的山坳,山坳的最裏面,幾座老房子錯落有致地挨在一起,房子有前後兩進,左邊又另起了幾間,房子與房子間由不規則的青石板相連接,一口青色的池塘在房子的左邊,水呈深綠,一間小柴房挨着池塘修建,它的底部沒有被粉刷,還裸露出黃色的泥磚,泥磚裏另摻雜着麻石塊,現在,它們的形狀色澤正倒映着水波里。一根木棍斜伸在房子的黑木窗上,上面,一件白褂子正隨風擺動,娭毑手捧一把穀粒,雞子們咯咯叫喚着圍上去,搶食拋灑下來的糧食,它們伸長脖子不停地往泥地上啄,等食物搶完,就嘰嘰咕咕地往草地中散去。在黑麋峯,做一隻雞也是不錯的美事,整日呼吸最好的氧氣,吃着最鮮嫩的蟲子,還有主人一日幾餐的伺候着,生蛋了美得很,撲哧撲哧扇着翅膀,滿室裏轉着亢奮地咯吱咯吱叫幾聲,沒人理也沒關係,它自得其樂地紅了臉,喜滋滋地過一整天,遇到了喜歡的公雞就捱過去調調情,沒有喜歡的也沒關係,還有一大羣兒女伴着它呢!

在這裏,成爲一口池塘也是幸福的。中午時分,天空連節氣上的規矩都不守了,細雨忽然就下起來,雨點將池塘的水面擊破了,將池塘裏的小白房子也擊破了,無數水波跳起來,沉下去,擴散開,它們失去沉靜的模樣,在池塘裏歡騰起來。無數個小美人在池塘內跳舞,這就是成爲池塘的樂事,小美人是水做的,一跌入就成爲了它的一部分,它的肋骨,它的肌膚,甚至是它的毛髮,池塘內還有小魚兒,每天喝着它體內的水,吃着它體內的各種菌類,小魚兒慢慢長大,被人類撈走,又用池塘內的泉水煮着魚,多鮮美的味兒,池塘嗅着從屋檐瓦縫中漏出來的魚香味,一輩子就這樣沉醉了!

從屋前向遠方延伸的那條小路,被雨水又浸溼了一回,雞子們甩着身子上的水珠,四處亂竄。池塘邊的菜園子裏,苦瓜花染上雨水後,卻越發黃得嬌嫩,它們顫溦溦地在雨水中抖動,苦瓜吸足水分後,綠得透亮,這是一種成熟後的色澤,它們的幼年是緊蹙着眉頭,苦着臉兒的,在成長的過程中,它們的眉頭纔會慢慢舒展,慢慢明亮,它們的滋味是此時正好,若待它們羞紅了臉,裂開了嘴時再品嚐,則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此時的苦瓜內,祕藏着許多瓜籽,其實瓜籽並不是桔紅色的,因爲紅色的瓜瓤浸染了它,使它們也如同擁有桔色的底子一樣。

白房子裏住着兩個娭毑,穿白褂子的住在前一進,穿花褂子的住後一進,她倆的房子挨着房子,屋檐搭着屋檐,窗子對着窗子,有好吃的對着窗子喚一聲,對方就聽到了,倆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輩子,年輕時也對罵過仗,罵過了就過去了,年輕時火氣重,現在倆人都過得波瀾不驚,女兒嫁出去了,兒子將房子修到了大路邊。兩邊的兒子都要接母親去住新房子,她們不願意,老房子住了一輩子,感情重着呢!最重要的是,老伴生前就住在這,現在一閉眼,就能感受他還在身邊看着她呢!房子內的一切,她們都用得順手,一個家,幾十年往裏添東西,每件都是按自己意願購置,廚房裏的那個土竈,別看它黑溜溜的,那可是老伴生前親自打的,剛將竈打出來時,這土竈可神氣了,面子上泥了一屋黃泥,竈的鍋沿邊,還粉上了一層水泥,竈臺上抹得光溜溜的,抹布抹乾淨後,上面泛着灰色的水澤,土竈邊的竹掃把,也是老伴扎的,掃了差不多五年了,竹掃把除了短了一小截,其它都沒變樣,特別是屋檐相連處的蜘蛛網,每年都網住過蚊子、飛蟲,一下雨,蛛網上就像串着透亮的珠子般,那些煙瓦碼在房頂上,風不動它們,它們就那麼擱着,萬一風一動了它們,兒子趁天氣晴朗時,搭上木梯,像他父親在世時一樣,用不了半天功夫,屋頂又像以前一樣,接住雨水,不讓它們往房內倒灌。

外面太多的事物發生了改變,可只要這房子不倒,房內的物件還在原地,她們就不會發慌,就不會手足無措地任世間擺佈,生老病死她們已經看透了,她們的一生中,經歷了多少生,又經歷了多少死,沒有誰能帶着物件出生,又能帶着物件去世,在這土房子裏,她們需求的不多,隨手種的幾兜白菜,過幾個雨天,就長成了大白菜,去年吃的苦瓜籽,丟在瓜架下,今年又長出了苗,只要將嫩秧兒綁在瓜架上,七月裏,苦瓜就一個一個地冒出來,所有的農作物,種得這麼簡單這麼隨意,到它們該豐收的季節,它們自然豐收。她們累了一輩子,終於可以在這房子裏鬆口氣,夏天吹吹過堂風,冬天燒些木柴火,依偎在火爐邊,一個下午就那麼過去了!日子就這麼往前,既不停留,也不快走,它們勻勻速速地,將娭毑在大山上的生活打點得平靜而別有意韻。

娭毑坐在老房子前的屋檐下,擇着菜葉子,她指着池塘方向說,今年葡萄園可沒有去年的收成好,去年的棚架下,一球球的葡萄掛在上面,真美咧!我捱過去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竹椅承了我的重量時,吱吱呀呀的叫喚着,它有多少年月了!它的上面,坐過多少客人,它的記憶裏,還有這些人的體溫麼!現在我坐了上來,等我一離開,估計它也不會留存着對我的記憶。其實我只是想聽聽葡萄的故事呢!現在的葡萄園裏,沒結多少葡萄,結了的也是又小又澀,上面佈滿了黑色的小斑點,它們躲藏在枯黃斑駁的葉子裏,羞於將果實露出來。園子的主人去哪了?投奔到山下的洪流去了?在山上苦守着這幾畝園子時,是幸福的,可幸福又被生活中的事物摧殘了,他不得不收拾起農具,收拾起閒適的心情,往山下趕,趕去收穫另一個“葡萄園”的收成。

園子前面的水塘彎在山坳裏,彎彎曲曲的,居然一眼看不到頭。我在水岸邊蹬下來,扯幾根水草,水草上還頂着幾粒水珠,它們在我的拔弄下,滾落到岸邊的青草地裏了。一位穿紅衣的嫂子正彎着腰在岸邊扯魚腥草,從鬆軟的泥地裏拔出來的魚腥草的根鬚部,沾滿了黑色的沙土。嫂子說,今天二伏呢!我挖了些路邊姜,等會炒只仔雞做晚餐,見這岸邊魚腥草多,扯把明天熬水喝,去去暑氣!明天還得去山上找些大清葉。她熟練地拿着草的根部,將泥沙土嗑淨,又尋到水跳邊,仔細地清洗起來,每洗淨一把,她抽出一根長枝葉將其挽成把,它們團在一起,綠色泅在一起,令人心動。

現在雨水已停,塘面上偶爾泛起幾圈小漣漪,一條長長的魚網不規則地沿河邊橫插入對岸,僅從水面冒出尺來高,隔着一段距離,就有一根竹棍支撐着它們,它們像一個埋伏,靜候着魚兒落網。魚網殘破東倒西歪,就像在水面呆了無數個世紀,它的主人去了哪裏?它網住過魚兒麼?是否網住過一條紅鯽魚,主人卻心軟將它放走了?這些我們尚未可知,時光早在某時某段靜止,我們都是過客,在天暗下來前,我們必須下山,過人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