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的書隨筆

十多年前,我初讀董橋的書,感覺他筆下的人與事,離我熟悉的生活非常遙遠。他那種落寂貴族悵然冷雨的筆調,使我的心情也蒙上了一層黃昏色。因此,在那時,讀他的書,我都是隨意翻閱幾篇就放進了書架,很少有通讀的。如果沒有那次“你一定要讀董橋”與“你一定要少讀董橋”的爭論,我幾乎已忘記了自己還收藏着幾本董橋的文集。

董橋的書隨筆

但,董橋這位舊派文人是不會讓人輕易忘記的。前年,我逛香港的梅馨書舍,當夕陽斜射進室內的時候,一縷輝煌恰好落在眼前的書架上,讓我注意到一冊淺棕舊書上的書名和作者名。《從前、董橋》我先是目光掠過,繼而恍然,這不就是那位寫下“窗竹搖影,野泉滴硯的少年光景揮之不去,電腦鍵盤敲打文學的年代來了,心中嚮往的竟還是青帘沽山,紅日賞花之幽情。”的董橋嗎?於是,我取下了那本三聯書店二零零三版的《從前》,並靜靜站在舊書架前隨意地翻閱了起來……

再讀董橋的書,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於初讀時的體會。也許,董橋的書,本就適合在追憶往事的氛圍中去閱讀,當他筆下的舊時歲月,舊時人物,舊時故事,與一顆歷經半世紀滄桑的念舊之心相遇時,那片‘煙柳拂岸,暮雲牽情’的幽遠意境,就必然會在戀舊人的心中引起長久的共鳴。不得不歎服;果然是惜福文人的精緻文字。那輕愁縹緲的故事,激起了人們對流逝往事的無盡緬念。正如他在《寥寂》中所寫的;“流年似水,滄桑如夢,靜夜燈下追憶往事,他們跫然的足音永遠近在咫尺,幾乎輕輕喊一聲,那人就會提着一壺龍井,推開半扇竹門,閒步進來細數別後的風塵。”這是對舊時歲月的留戀嗎?這是對曾經往事的溫潤遐想嗎?我想,應該是的。我們都明白,人生中有太多無法追回的日子,有太多難以重現的曾經故事,有太多未及話別或憶及的相知人物,這些生命中的太多,恰恰印證了我們生命中的太少,我們無法停滯時間的消逝,但,我們何不用文字來舒捲心中翩躚的情思,來寄託自己溫煦的心願呢?董橋就深諳此道,而且,他做得很優雅。就如他自己所說的;“我順着營造絲絲縷縷的敏感追尋走過的從前,煙柳拂岸,暮雲牽情,筆底斑駁的記憶和蒼茫的留戀,偶然竟滲出一點詩的消息。”如此優美的文字本就是一篇散文詩佳作。可以說,我開始喜歡董橋的文章,開始潛心收集董橋的書,就是從這本詩意文集開始的。自然,這本《從前》的舊書也就成了我經常閱讀的座右書之一了。

其實,董橋的每本書,只要能靜下心來讀,不在乎深讀淺讀,不在乎知多知少,一切都隨自己的喜樂來翻閱。這樣,無論你看哪本書,都可以品出一份清幽的溫潤,品出一種古雅的意境來。我很喜歡他那本淡雅小品《白描》,書中六十五篇不足千言的文章,在我看來,篇篇都像玲瓏的碧玉,讀來讓人愛不釋手。比如他寫道;“活着就是故事:濃豔的故事,白描的故事,也許有着烏克蘭的風雪,也許染着波蘭的豔陽,我在意的是安娜幽幽的琴聲和瑪麗亞清淡的小品;政治的長卷,民生的斗方,偶然漏了一聲蟬嗚,偶然多了一抹殘霞,我記掛的是基輔屋檐下的人影和華沙畫樑上的滄桑。”能不欣賞這樣意境深邃,又蘊含音詩畫美感的文字嗎?還有他描寫瞬間心境的文字;“步上樓梯,聽到的竟是我家傳出的一串鋼琴聲,彈的是肖邦的'夜曲,靈巧,婉約。我輕輕打開大門,薇姨纖瘦的背影在古舊的鋼琴前微微晃動。曲子彈完,我低聲叫了她一聲,她緩緩回過頭來,枯皺的臉上浮起一閃笑意:我遠遠看到她眼眶裏含滿了淚水。”深情如許的文字,溫存如此的語言,在冉冉飄升的暖意之中,又含着淡淡的悽婉之美。我十分推崇董橋這些精心雕琢出來的文字,我也贊同董橋認爲“天下好文章都是‘做’出來的”的觀點。記得有位學者很反感董橋這一觀點,按他的理論;文學可分爲兩種,一種是從心裏自然而然‘流’出來的,不吐不快的;一種是因種種原因‘造’出來的。他認爲;從古到今,好的文學都是絕假存真,任何太雕琢也太造作的文章,都是有問題的東西。他感覺董橋的文字‘造’的痕跡太濃郁,不是太爲文造情,就是太爲文造理。因此,從他這個角度來看,好像董橋的文字確實是有問題的。然而,我不禁疑惑;如按這位學者的觀點來推論,那麼,我們該如何來評價賈島‘推敲’的典故?我們該怎樣來鑑賞張繼“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意境?我們又該如何來理解杜甫“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傳世佳句呢?在我看來;如今缺乏的恰恰就是優美的董橋式的雕琢文字。

我知道,厭倦董橋文風,反感董橋理念的人並不在少數,其中數馮唐的《你一定要少讀董橋》爲代表。此外,還有‘納蘭妙殊’的《董橋和他冷豔高雅清貴有錢的朋友們》以及錢紅麗的讀書筆記《老妖董橋》等等的文章。其實,誰都明白,讀者的學識與性格決定了他愛憎的文章風格。你喜歡的文章,並不代表他人也喜歡,所以,你儘可挑喜歡的文章來讀就是了。至於你不喜歡的作家,你讀得懂也好,讀不懂也罷,又何必用惡言來譏諷他們呢?我覺得馮唐的文章,實在是缺乏大家風度,那些極具攻擊性的語言,不禁讓人想到了市井潑皮的低俗聲音。

不妨來比照閱讀幾節隱去作者名字的文字;“這些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好像面對一張大白臉,聽一個60歲的藝妓說:“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每天畫我的臉,一絲不苟,筆無虛落,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的肉的每一個人。”這是作者A君的文字。

“我迷信美。我也迷信美麗的女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心,像夏萍。深信在她慈美的感召下,人類的靈魂不太可能墮落到太深的深淵裏去。這也許只是我的浪漫情懷引發出來的直覺。”這是作者B君的文字。

“六十多幾的人了,依然華麗繁複不改(我是說文風),不免有點叫人打顫。曾經,看過他一幅小照,頭髮及肩,面瘦若骨,像風乾的鯧魚,鋼琴初彈,忽然就扭過頭來,對着鏡頭拍照。這樣的姿勢即便有一點點‘造’,但,在年輕人眼裏都是可以過去的。”這是作者C君的文字。

這三種風格的文字,只要稍作對比,作者的修養、學識、才華和氣度,即刻就清晰明瞭在我們的面前。那麼,你會欣賞哪種風格的文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