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十三分的時候，有人在外面喊叫了一聲。我正在牀上側躺着看書，之前一直挺寂靜，突然這樣一聲人聲，聽得很清。
聽聲音，是個年輕人，他就那麼短促地喊了一聲。是一個人走夜路，發出的那種喊叫。可能是因爲有些害怕，喊叫出來給自己壯壯膽。也可能是因爲興奮，自己起得早，一個人走路，不見什麼人，喊上那麼一嗓子，以表示自己的囂張和獲得了自由。
因爲恐懼喊叫，這是小把戲了。我更傾向於認爲，他是興奮了。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他提前別人起來了，走在黎明前的黑暗裏，走在經過了一夜沉澱，相比昨天要清澈的空氣裏，呼吸進嗓子眼裏的空氣是涼的，他能吐出一團團熱氣，在經過街邊路燈時，他自己可以看見。看見那團從自己身體出來的熱氣，他也就看到他自己了。
在白天的`人山人海里，他很難看到他自己。就像，白天那麼多眼睛裏，也沒有幾雙眼睛會看見他。人越多越難看見彼此。這應該是一種真理。聽過這樣一種說法：人越多的地方越像是荒漠。沙漠裏的沙子那麼多，那樣難解難分擠在一起，它們很難分清彼此。也就是把彼此同時迷失了。
要是在白天，他那樣的喊叫不算什麼，完全會被其他聲音湮沒。但還在夜色裏，丟一聲喊叫進去，就聽得真真切切。我聽出他很年輕，正血氣方剛，心胸中正既有希望又有迷茫，既有激情又有惆悵。在他喊叫時，可能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蓋掐進了自己的肉。這樣，他更能感受到自己。
有人在深夜裏大叫，只有倫敦這樣的大城市纔有。在一部以幽默著稱的小說裏我讀到過這樣的話。我讀過一半這小說，幾乎忘了所有情節，唯獨記得這個細節。幾年前讀到這樣一句話，只覺得好有趣啊，哈哈，嘴角一咧，咯咯而樂。也算是嚐到讀經典小說的甜頭了。
一個大都市裏有那麼多可以寫的，作者偏偏寫有人在夜裏大叫。大概就是因爲城市雖大，雖然繁華，但一旦到了深夜裏，也就安靜下來，也就沒什麼聲響，有一聲人聲也就分外突出了。這深夜裏突然的一聲，也纔是能入耳朵，能被聽到的聲音。白天裏聲音嘈雜，聲音擠着聲音，像趕集時人擠着人，就記不住一張面孔。
如果在熱鬧的白天裏能找到一塊安靜的地方，比方說找到了一個沒有什麼人來到的小公園，你能偶然發現，獨享那種喧譁之中難得的寧靜，這會是一種奢求和美好。反過來，如果能在安靜的深夜裏像這樣發出一點聲響，同樣也會是一種不錯的感受。
熱鬧時我走向安靜，安靜時我發出聲音。好像和環境忤逆着來，逆向而行，恰恰可以讓我們感到自由。可能心靈長期被環境所挾持，因此有了嚴重的顧忌，只有先擺脫了環境的束縛，纔可能掙脫心靈上的束縛。
走在深山野谷中，也容易放聲喊叫。然而這樣的時候並不多。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處在人羣中，用教養和秩序過着羣居的生活。既然說活着那麼美好，我們自然要面帶笑容。既然教養那麼受推崇，我們自然要平靜理性。既然說人是高級動物，自然不能像獸那樣，總是放聲大叫長嘯。我們束縛我們自己，才使我們更像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