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古代趣詩經典散文

清代黃周星載《制曲枝語》中說:“今人與情境之可喜者,輒曰‘有趣,有趣’。則一切語言文字,未有無趣而可感人者”。看來古人作詩頗重詩趣,舍此諷誦吟詠便覺無趣,味之生厭。詩趣最爲突出的有下面幾種:機趣、諧趣、傻趣、理趣、稚趣、意趣等。

閒話古代趣詩經典散文

機趣——

詩人匠心獨運,作精妙的構思,能顯示高超的智慧,使人從其詩中巧中見趣。

機趣手法很多,常用的有用諧音雙關與諧意雙關之巧字的;有用新穎獨到的設喻之巧比的;有用迴文、重疊、頂真及藏頭字等格局之巧構的;有用乏味的數字織成詩篇而臻卓然獨造之巧連的;有用對仗使語意秀拔之巧對的。所有這些,都能激發讀者欣賞之興趣。

譬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兩地書》,就很有機趣。大家都知道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卓文君是西漢大富商卓王孫的女兒,十七而寡。辭賦家司馬相如,是漢景帝的弟弟樑孝王劉武的門客。司馬相如落魄歸屬後,卓文君毅然衝破封建羅網,與之自由結合,私奔至臨邛,賣掉車馬,當壚沽酒,《史書》中載有他們的事蹟。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婚後不久,便辭別嬌妻去長安做官。一去五年,司馬相如纔給卓文君寫了一封信。信上也才只有十三個數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這十三個數字的含義是什麼呢?卓文君有敏思之才,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奧妙。

在這行數字的排列中,唯獨缺少“億”這個數位。“無億”,從諧音上推斷不就是“無意”嗎?原來司馬相如有外心了。這“億”不寫出來,確實起到了一般文字所不能及的作用。周溶泉教授曾分析說:無“億”,“一是司馬相如難以將棄舊之念向妻子啓齒,二是司馬相如又要讓妻子明白他欲中斷夫妻恩愛的打算,三是司馬相如告訴妻子音書久滯的真正原因。一字之省卻容納了諸多內容,這種以不寫比寫還要來的妙的寫法,就文學角度來講,的確別具風味,饒有機趣。”

卓文君看到這樣的信,當然很傷心,也很氣憤。爲了挽回司馬相如的那段夫妻情感,也揮筆回書:

一別之後,兩地相懸,說是三四月,卻誰知五六年,七絃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斷,十里長亭望眼穿,百般想千般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卓文君依照司馬相如的十三個數字,挨次鑲嵌進去,其感情,順沿着數字的遞增而遞增,落墨極妙,頗見機趣。乏味的數字一走進文學領域,頓時給人詩意盎然的感覺。

再如,宋朝李禺有首迴文詩《記懷》,順讀是兒憶父,妻憶夫,而倒讀則成了夫憶妻,父憶子,奇妙之極,不能不叫人歎服有機趣之美。全詩如下:

兒憶父兮妻憶夫,寂寥長守夜燈孤。

遲迴寄雁無音訊,久別離人阻路途。

詩韻和成難下筆,酒杯一酌怕空壺。

癡心己見曾來往,水隔山遙望眼枯。

詩中的“憶”是與“離人”的“久別”相對應的。丈夫長期在外,妻子孤燈獨守,寂寞難耐,小孩見不到父親,自然也缺少歡趣。詩人沒有寫妻子思念丈夫怎樣不思食寢,也不在人物諸如愁眉苦臉的形態上用筆潑墨,更不在她遙望遠方掩面而泣的感情外露上去作描寫,而是緊抓一個“憶”字來貫穿全篇,於淡雅的語言中見出沉鬱的情致。

倒讀,這首詩就是:

枯眼望遙山隔水,往來曾見幾心癡?

壺空怕酌一杯酒,筆下難成和韻詩。

途路阻人離別久,訊音無雁寄回遲。

孤燈夜守長寥寂,父憶妻兮父憶兒。

全詩融入了濃重的感情。有迢迢萬里不見家鄉的悲傷,有縈懷妻兒的悽苦。此詩順讀與倒讀,都能在“兩地相思,一種離愁”上連成一體。在內容的互有聯繫上突破了迴文詩極易流於形式技巧的侷限,其詩之功力,可謂妙哉!

清人徐子云的《算法大成》中有首數學詩《算來寺內幾多僧》,使數學知識變抽象爲形象,富有獨造的機趣性。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內幾多僧。

三百六十四隻碗,看看周盡不差爭。

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吃一碗羹。

請問先生明算着,算來寺內幾多僧。

這首詩雖然談得使數學運算,但卻有文學色彩。首先,它的韻腳造成了上口易記的語勢;其次,其已經把人帶入了有詩味的想象之中。山林,古廟,給人感覺深遠。有廟必有僧,多少僧?詩中暗示可以算出。這樣,人們在學習數學中,同時受到了文學的薰染。(附:僧數爲624人)

諧趣——

諧趣的詩,其主要特色是:莊諧雜作,幽默風趣,有的語言犀利潑辣,諷刺性極強。如:

隔花陰,遠遠望見個人來到。穿的衣,行的步,委實苗條,與冤家模樣兒生得一般俏;巴不能到眼前,忙使衫袖兒招。粉臉兒通紅,羞也,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

這首明代民歌《劈破玉.錯人〉〉,是以一位少女爲主人公,抓住一個生動的有趣的細節,寫她的先錯而後羞,諧趣盎然,令人噴飯。

詩歌的前四句是暗寫“錯認”。少女爲何會錯認?因爲一是“隔花陰”,“隔”着紅花綠葉看,難免看不太準確;二是“遠遠望見個人來到”,距離遠;三是心理因素,少女心中只有情郎,看來人有點像,就誤認爲情郎來跟她約會。所以,就“忙使衫袖兒招”。這一“招”,就招出了諧趣。

詩歌的最後一句,明點“錯認”。

“粉臉兒通紅,羞也,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舉手一招,招錯了,能不害羞?如果沒有最後一句“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你還不知道少女“錯認”。冒出一個青年,便有了喜劇效果。“姐姐”一聲呼喚,俏皮,幽默,既嘲笑了姑娘,又充滿善意,親切和美好。

再看清代民歌《小小尼姑雙垂淚》:

小小尼姑雙垂淚,合下經本緊皺着蛾眉。嘆人生枉生世界難消退,恨爹孃自把銀牙來搓碎。唸了聲南無,奴要少陪;逃下山,要配姻緣自己配。叫師傅:得罪、得罪、真得罪!

這是一首諧趣充溢的民歌。誦佛唸經本來應該十分虔誠,可小尼姑“心不在經”,貌莊而心瀆,詩歌起始便初露表裏相左的詼諧之趣。一聲“南無”,念在她與神佛決絕之時,顯然是一種嘲弄;而“少賠”的戲言,則又是有意以凡俗之態表示了對神聖之佛的大不敬,詼諧之趣漸趨濃烈。至全詩結束,連用三個“得罪”,極盡調侃嘲諷之能事,更使作品喜劇氣氛達到了高潮。作者藉助這種喜劇氣氛,熱烈揚了小尼姑追求人生幸福的勇敢行動。

再看崔旭的《捕蝗謠》:

捕蝗捕蝗,官隸齊忙,掘地縱火蝗飛揚。官要供給,隸要酒漿,官隸踐踏苗已僵。吁嗟乎!蝗未死,苗已僵,捕蝗之蝗甚於蝗!

這首民歌,採用民謠歌體寫作,因而輕快、活潑、尖銳,富有諧趣。詩的前六句是第一部分,以官隸“捕蝗”的結果與造成的危害作比照,揭露官隸對農民的盤剝。詩人將官隸們捕蝗的結果與造成的危害放在一起,以他們實際所幹的勾當拆穿他們表面所打出的旗號,暴露他們的虛僞、醜惡和可笑,這就達到了嘲諷的目的;加之作者又把這種暴露付之於輕鬆活潑的民謠語言,寄憤慨和輕蔑於嘲弄之中,因而饒有趣味,令人既笑又恨。

詩歌的後四句是第二部分。詩人以“蝗未死”與“苗已僵”的鮮明比照爲基礎,痛斥官隸是比蝗蟲還要可怕的“蝗蟲”,比喻以害喻害,把嚴正之態和取喻之智統一在一起,又一次噴發出令人既恨又笑的喜劇諧趣。

傻趣——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

這是蘇是在杭州當官時寫的一首詩:《吉祥寺賞牡丹》。

詩人賞花開心,飲酒助興。喝得酩酊大醉,一路磕磕絆絆,頭上又滿插鮮花,活脫脫的一副傻態,自然會引得別人的圍觀和哄笑;何況他又不是一般平民,而是一州的長官,能不教十里紅樓卷珠簾,萬人空巷爭觀看嗎?

春來春去催人老,老夫爭肯輸年少.

最後少年狂,白髭殊未妨。

插花還起舞,管領風光處。

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

這首菩薩蠻,是南宋抗金名士張元幹在秦檜死後再度出山時所做。

詞的上片,話起一個“春”字,敘說圍繞一個“老”字,真正意圖突出一個“狂”。“老了怎麼辦?”詩人說,不能服老,要超過年少時代。要“狂”。

詞的下片,寫詩人醉後狂態。頭戴鮮花,在風光優美的地方翩翩起舞,成了萬人矚目的中心。這股狂勁,這般狂態,真是傻得有趣,傻得可愛。誠然,“插花又起舞”的精神狀態,說明詩人沒有辜負大好的春光,所以,他可以毫無愧色地送別春天,但是,他對逝去的春天還是依依不捨,要把它留在身邊。詩人希望春天永駐人間。

蘇東坡“人老簪花不自羞”,張元幹則“插花還起舞”;蘇東坡頭插鮮花招搖過市,張元幹則頭插鮮花置身於衆目睽睽之下,真是天生的一對傻兄傻弟。

我們再看趙南星的《劈破玉》:

俏冤家我咬你個牙廝對,平空裏撞見你,引得我魂飛。無顛無倒,如癡如醉。往常時心如鐵,到而今着了迷,捨生忘死只是爲你。

“劈破玉”是流行於明代中期的民間小調。當時,女子常把心愛的男人稱爲“冤家”。這首小調,就是敘說一個年輕女子遇上如意情郎時如醉如癡的傻態。

傻態緣於癡情。“傻”與“真”也常常是一回事。《劈破玉》中少女的傻氣,是由她真情所致。不錯,她曾經心靜如水,然而,當她碰到如意之人時,她就毫不猶豫地將心中的閘門打開,讓愛的波濤洶涌而出,並將羞澀的泡沫和矜持的泥沙一起沖走。這種狂愛,別人看來似乎是一種傻氣,而對這位少女,卻是一種純潔之至的真情。

《鎖南枝捏泥人》:

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涅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託;捏的來同在牀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破,着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這是一首廣爲傳頌備受賞的著名民歌。這位少女對情人的'純情,是通過捏泥人的遊戲傳達出來的。玩這種遊戲時,她是那麼天真活潑,不但稚氣逗人,而且傻氣十足。捏了摔,摔了捏,邊捏邊說,把本來面對面的自己和情人,竟比做兩個泥人去癡想、去陶醉,這不是天真中露出滑稽,傻得可愛嗎?

吳九成教授曾分析說,這位少女並非真的瘋癲和癡傻,而是傻中含意,癡中含情。她把自己對情人熱烈純真的愛情,寄託在一對泥人的親密關係之中,這種想象已經夠浪漫的了,把泥人摔破重捏,想象更大膽更豐富,到最後兩句出現,那可真讓人拍案叫絕。想象太獨特太大膽了!忠貞與天真膠着不分,聰慧與癡傻融爲一體。妙極了!

傻趣,故作憨態癡語,不合常態,亦違常情,然而這反而顯出超越常態的饒有別致,突破常情的真實可貴。像這種表情達意的詩法,能給人特殊的感染力量。

理趣——

“議論須帶情韻以行”,詩中說理,要使“理”情化了而後才能詩化,產生出別趣。詩人寫景抒情,構成意境,本來無意於說理,可是恰恰道出了哲理,使理語、情語、景語熔爲一爐,此謂形中見理;憑藉具體形象來說理,做到理由形出,此謂因形說理;以理由來發感慨,理不離情,情理並茂,此謂情中有理。這種詩曉知以理是建築在動之以情的基礎上的。

涇溪石險人兢慎,終歲不聞傾覆人。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杜荀鶴的這首《涇溪》,是以涇溪的具體事實說明事理,因其具體形象,故既能動人,又能服人;因其個性中寓有共性,揭示了客觀規律,也就使其理帶有了普遍性,使人緣此而馳想開去,凡事都要謹慎。謹慎了也就能居安思危,見危不懼。生活中從沒有“平流”,到處都有“石險”,謹慎了,也就不會“傾覆”而“沉淪”。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蘇軾這首《題西林壁》給人的啓示就是:人認識事物往往受到侷限而流於主觀性、片面性、表面性,同一客體給人的感受不同,任你如何調動角度,橫看則不顧及其高,側看則不顧及其長,遠看則看不深,高處看則看不細,低處看則看不清。“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因爲只處在某一立足點,於是得不出準確全面的結論。這首詩過去人們總是從“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方面論述,殊不知它已從反面說明了“要識廬山真面目,必須對山面面觀”。各個側面的綜合,也就是廬山的“真面目”。由於詩寫的理寓於形中,正意反說,也便發人深省,耐人尋味,無怪乎廣爲傳頌,歷久不衰了。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蘇軾的這首《琴詩》,就詩面上說,是寫了“指”和“琴”不可偏廢的關係,或是琴和琴說的二者必兼的關係,但也由此觸發了讀者應作理性的思考:主觀、客觀是辯證統一的關係。二者分離,則萬事無成;二者統一,則各事可爲。佛家《楞嚴經》說:“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蘇軾可能受其啓發,可是,他扣緊琴與指的條件談聲,既通俗易懂,又更爲熨貼無隙,在睿智機鋒中顯示了客觀真理。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

朱熹的《觀書有感》是託物寓理。以“方塘”喻“書本”,說明要不斷學習,更新知識,才能保持活力,具有較高的學養。

這首詩妙在寫“觀書”和“觀塘”若即若離,不粘不脫。寫“方塘”則形似書。“鑑”比方唐之平,也喻書的光潔。緣此則躍入寫“天光雲影”,與“書”已無關係,緊切着“鑑”和“水”,從而導出“源頭活水”,自然捷便。可是細思之下,則又爲講的讀書、寫書之理,將讀者思緒納入本題之中。

當然,以今天的觀點來說,“源頭活水”不僅包括書本知識,也包括生活實踐。這也是詩人以喻說理,給人留下想象補充餘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