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抒情散文

打開古老的《詩經》,每一頁都是綠草萋萋。美好的植物猶如翡翠瑪瑙一樣,散發着清輝。有一女子,背了一隻斜口筐,在路邊採摘蒼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採呀採呀,淺淺的小筐忽然被她丟棄在大路旁,她一個人就那麼久久地站着,癡癡眺望遠方的風煙,眼睛裏蓄滿深深的思念:那遠在天之涯的心上人,是否也被離思和憂傷所困擾,攀上那高高的山岡,回望他漸行漸遠的故園和等在季節裏的容顏?那一時刻,她的思念一如蒼耳,沾着他佈滿征塵與酒痕的衣襟,天涯海角,如影隨形。

采采卷耳抒情散文

詩經裏的女子,採擷的是蒼耳的嫩葉。蒼耳的嫩苗,在古代是一種可食用的菜蔬,三國人陸璣說它“可煮爲茹,滑而少味”,《千金·食治》就有些直言不諱了:“味苦辛,微寒澀,有小毒。”小毒是什麼,就是玫瑰的小針刺,女人的小蠻橫,要你小心謹慎地伺候她,細心周到地體貼她。總是古人有辦法,把蒼耳的嫩葉請到清水盆裏洗洗塵,然後浸入熱水鍋裏泡泡澡,還要淋一次冷水浴的。想吃鮮嫩嫩熱乎乎的蒼耳羮,不可或缺的配方是古人按部就班的處事態度和慢悠悠從容容的生活理念。作爲農耕時代的偉大詩人,人類美質的發言人,杜甫以詩歌的方式思考和生活。他的詩句就像溫熱的光,一道一道地射過來,裹挾着恆久的暖意。“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只這兩句,就讓好味道覆蓋了生活的寒酸:加一些瓜茬吧,瓜茬祛毒,滑而少味的蒼耳遊走在口齒之間,依稀就是一瓣瓣柑橘,口齒生津啊,生出一條香的河,再流出一泓甜的溪。

在我的故鄉,蒼耳生在乾硬的土路邊,也長在貧瘠的野地裏。生在土路邊的,葉子灰嗆嗆的,就是一隻只豎着的鼠耳,探聽着遠遠近近的聲響。野地裏的蒼耳,植株有一米多高,在矮草叢裏伸着卵狀三角形的大葉,得風又得露,葉面青白色,被糙伏毛,有些艾葉的模樣,只是艾葉芳香通竅,蒼耳其味澀苦難聞。蒼耳春天開綠花,花很小,碎碎的,一點兒也不打眼。似乎一抽枝,蒼耳就蒼老了,人們遠遠避着它,即使路邊打個照面,亦是熟視無睹。

故鄉沒有采採卷耳的姑娘。

如詩經裏那般多情的女子,纔是蒼耳的精氣神。採了它的嫩葉葉,伊人美目盼兮,蒼耳又會長出新的。被這樣的皓腕柔荑寵愛着,蒼耳的葉子只要綠着,每一天都是春天。蒼耳的葉柄有一拃多長,猶如一根根手臂,支配着葉子的大手,把春天推向繁茂豐盛。夏天的大太陽深情矚目着綠色的大野,金黃的光線在植株內部涌動着,蓬勃着,當蒼耳結出的果實由綠轉黃時,秋天來到了。蒼耳用它的果實創造了秋天,也實現一個植物家族的繁榮。

蒼耳的果實呈紡錘形,其上鉤刺密佈。唐人孔穎達和陸璣一唱一和,說這球果很像婦人的耳中璫。它的果實也叫蒼耳。一身病痛的老人告訴我們,蒼耳是一味中藥,祛風散熱,通竅止痛,其藥力上通腦頂,下行足膝,外達皮膚。我們這羣孩子卻有着別樣的植物體驗。在我們看來,那刺兒頭就是一枚枚神奇暗器,讓我們個個練就彈指神功的絕招。從衣兜裏取出一顆蒼耳,置於手心,吹一口仙氣,右手食指彎成一張弓,大拇指緊緊抵住食指,迅疾把其間的蒼耳彈射出去,準確命中某個女孩的麻花辮。彈射蒼耳,有兒童頑劣的成分,有聰慧和機敏,也有對麻花辮女孩莫名的喜歡。一個人若是從童年伊始,就對大自然有着強烈的好奇心,那活潑單純的天性,就會成爲他一生的葉綠素,讓他童心不泯,等他蒼老了,依舊生活在快樂清澈的童年時代。

蒼耳總苞外鉤刺衆多,細看,其上長有兩個大的角狀刺,一左一右,很像河蟹張開的一對鐵鉗般的螯足,讓人敬畏得很。蒼耳用它的鉤刺和行人以及飛禽走獸建立關係,讓後者來承擔播撒種子的任務,從而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種子的第一個最兇惡的敵人便是將它生出來的枝幹”,蒼耳等在路邊,等着它心儀的人或者動物,一旦遇見,怎會兩忘於江湖,就粘附着他的衣物、它的皮毛,相跟着行走天涯,在不知名的異鄉紮根,抽綠。“洛中有人驅羊入蜀,胡枲子着羊毛,蜀人種之,曰羊負來”,羊負來就是蒼耳。從《博物志》這部人間奇書裏,我們可以看見這個江湖遊俠的傳奇人生。它敞開故鄉的概念,把異鄉變爲故鄉,讓它的故鄉走向更爲遼闊的生存空間。蒼耳落地生根,而蒼耳二世又會藉助它的鉤刺,繼續探索新的`領域,在遠離故鄉的地方,實現運動而又活躍的家族理想。蒼耳的別名還有許多,如常思菜、粘粘葵、刺兒顆、假矮瓜、野落蘇、野茄子,放慢語速地讀,這一個個名字都有一段植物的傳奇。

故鄉的小路上,我曾經試圖掰開一顆蒼耳,無奈外殼堅硬如鐵,只好藉助於刀具,豎着鋸開一道縫,再橫着劃出一個小口:小小的棗核形的刺兒頭,竟然有東廂西房兩個居室,各住着一個瘦果,瘦果有些葵花籽的樣子,其果皮很薄,猶如一件鬆鬆垮垮的黑色真絲衫。如此硬而韌的外殼,走獸強大的胃也奈何不了它,不管走多遠,它最終被歸還大地。我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人真的比植物更有智慧嗎?蒼耳先用毒蛋白、毒甙等武器實行自衛,而當鉤刺助它千里遠行之時,它的果實就是一座流動的堅城,果實幹燥,不蒸騰水分,處於休眠狀態,比經由落葉以減少水分蒸發的闊葉植物更能適應惡劣的外部環境,它可以等上幾年乃至幾十年,等遙遠的春風,等遲來的秋雨,等來的是征服新大陸的綠色的奇蹟。

許多年輕人遠離故土,追隨着一陣風、一聲汽笛、一個念想,漂泊他鄉,去探求生存的無限可能性。在異地的陽光下,遠望故園,是否能望見鄉路上的植物蒼耳?美麗的城市花園,是否容得下一株蒼耳?廢棄的瓦礫,常是蒼耳最後的棲身之處。它站直身子,用綠葉的手捧出一串綠球球,構築着它綠色的大廈。

異鄉的夜晚,我親近着《詩經》裏的植物,由此迷戀着一切書寫植物美好的文字。

“黃姜收土芋,蒼耳斫霜叢”,“君不見詩人跌宕例如此,蒼耳林中留太白”,這些與蒼耳有關的好文字,是今夜空氣裏的氧,溫潤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