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平其人其事優美散文

王文平是我一個出了五服的本家長輩,年長我四十多歲,按輩分我該喊他老爺爺,但從未喊過,也沒見別的小朋友喊過,這主要是因爲他的性格,頑劣似兒童,率真如小孩,身上沒有一星半點長者應有的風範,比如在一幫小他幾十歲的媳婦姑娘們面前,有人說“平子爺,來個猴子摘桃”,他便抓耳撓腮,曲背弓腰,做猴子爬樹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樂不可支,他自己則得了獎賞似的越發賣力,他是鄉村貧瘠生活中的一道調味劑,是鄉民們的開心果,愉悅了別人,給大家帶來了笑聲,但他自己得到的尊重卻很少,人們都覺得他有些“二”,談到他時都不屑的說“王文平,那個扯幹”,“扯幹”是我們老家的土語,就是“半吊子”的意思。

王文平其人其事優美散文

王文平長方臉,小眼睛,高高瘦瘦,身體羸弱,一陣風吹來彷彿就能刮跑,雖然生在農村,卻下不了苦力,如果有點文化,穿上長袍馬褂倒頗有孔乙己的風範,可惜卻是個粗人,一天書都沒念過,自己的名字勉強認得。五幾年部隊來我們這裏招兵,不知怎麼看上了他,陰差陽錯去了部隊,因表現不錯,在那裏入了黨,但也僅止於此,因爲文盲不識字,加上身體素質一般,很快就退伍回到了村裏。

村裏對他的安排頗費了一番躊躇,由於是退伍軍人,在外面見過世面,加上又是黨員,理應安排個一官半職,可他那半吊子般的猴性實在上不了檯面,平時俏皮話一套一套,真要上臺發個言卻扭捏得像個姑娘,往往一句話沒說完,臺下已經笑成一片;當整勞力使也不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能混入女人堆裏,恰在這時,隊裏的莊稼經常被人偷摘偷拿,需要一個看護員,便讓他幹了這個。

這個崗位似乎是專門爲他而設的,我記憶中有關他的形象都與此有關。

在文學作品和官方語言裏,對農民的描述一般都冠以“勤勞、樸實、厚道”等褒性字眼,其實農民還有“自私、自利,愛佔小便宜”的另一面,比如在大集體以後,所有的東西都成了公家的,有人便不拿白不拿,夏天麥子快熟了,有人會一把一把的拽下麥穗,拿回家燒着吃,秋天玉米收割了,有人大包小包的往家裏提溜,新鮮的玉米煮着吃很是清香可口,至於夏天的瓜果李桃那就更不用說了。六零年前後,集體食堂走到了盡頭,糧食明顯不夠吃,大家都處於捱餓狀態,於是,野外那些成熟的、半成熟的莊稼對人的誘惑力便空前強大起來,平時遮遮掩掩、小偷小摸的行爲此時也如荒草漫坡般蔓延開來,在飢餓面前,人的尊嚴就如同薄薄的一張紙,這時,王文平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

常常是,秋天的黃昏,收工的時候,王文平早早站在村頭必經之路上,當村民們拖沓着勞累了一天的身體,三五成羣的經過時,他用一雙看似渾濁,實則賊亮的眼睛逡巡着,搜索着,忽然,一個身體臃腫,面色慌張的婦女被他盯上了,他不顧她的阻攔,強行從她的口袋裏,腰上,褲襠裏搜出大大小小的玉米、豆子等,一看事情敗落,女人乾脆撕破臉皮,撒潑打滾,連吵帶罵,但這種行爲對王文平不起作用,他是典型的一根筋,認真刻板的要命,忠實的執行隊裏的規定,至於得罪人對他來說從來不算什麼,要不人們怎麼會認爲他“二”哪。

事情也不全是這樣,對那些不是太過分的,悄悄拿一點救命口糧的村民,王文平很少去幹涉,他心裏似乎有一杆秤,村民們面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誰家愛佔小便宜,誰多吃多佔,這些他都有數,一般來說,男人們不屑於做這些偷偷摸摸的瑣事,畢竟有尊嚴在那裏,餓死是小,失節事大,未出嫁的姑娘們也不好意思幹這種事,一旦被人發現了影響以後找婆家,做這種事的大都是成了別人家媳婦的女人。在農村裏,有一種現象,一個女孩子一旦嫁爲他人婦,立馬脫胎換骨,變得葷腥不忌,年齡大的女人更是了得,以前看史鐵生的《我遙遠的清平灣》裏有個細節,在田野裏幹活時,有個愛佔嘴上便宜的男人被幾個婆姨摁倒在地,將褲子脫了,直接把那玩意亮了出來,男人惱羞成怒,但又無計可施,女人們笑成一團,這種事情在遼闊蒼茫的廣大農村似乎司空見慣,是農民庸常生活中的一種調劑,並不多麼驚世駭俗,聽我媽講,過去她在農村幹活時,我們村也有那麼一位很潑辣的婦女,那時還是大集體,大家一塊出工,一塊收工,說說笑笑,倒也挺熱鬧。一次在坡裏幹活,正是夏天揮汗如雨的時候,中間休息,她們幾個女人找到一避人的地方,撩起上衣,擦一擦汗水,透透氣,相互間開幾句玩笑,那位婦女則毫不顧忌,直接脫光了上衣,露出有點下垂的乳房,有人便激她,“三嬸子,你敢這樣光着走回村嗎?”她一梗脖子,這有什麼不敢的,人家就真的這樣大搖大擺的走回了村裏,這人我現在仍有印象,身材高挑,性格潑辣,做事風風火火,而她男人五短身材,性格懦弱,和人說話總是謙恭的笑着,他倆在一起像極了潘金蓮與武大郎,只是都是樸實的草民百姓,沒有那麼多讓人浮想聯翩的故事。

等我記事的時候,糧食已經夠吃,偷拿莊稼的事情少了很多,和王文平有關的回憶主要集中在夏天裏偷杏上。

我們村那時的野外遍佈着品種不同的很多杏樹,春天裏麥子返青,綠油油的,一片蔥蘢,麥田裏是成片的杏樹,一樹的杏花,點綴成花的海洋,杏花柔弱的白色中透着粉紅,花朵纖細單薄,花芯在風中微微顫動,有一種我見猶憐的姿態,蜜蜂不知從何處飛來,在樹間嗡嗡作響。我們徜徉期間,爬上這棵樹呆一會,又爬到那棵樹玩一會,不厭其煩,自得其樂,臨回家了則挑花蕾多的折一枝回去,找個瓶子插起來,灌上水,能開好長一段時間。

等到了五六月份,麥子灌漿發黃的時候,杏也開始熟了,這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那時的麥子品種和現在的不一樣,麥稈很長,麥穗多芒,掐一個在手心裏捻捻,感覺有些扎手,但很利於我們隱藏,一般的情況是我們好幾個結伴,在麥子地裏匍匐前進,行進到杏樹周圍時派一個人放風,其餘的用磚頭石塊或者土坷垃往樹上扔,一陣亂石過後,聽着樹上的杏噼裏啪啦往下面落,等裝滿了幾個口袋便開始撤退,有時候剛扔完石頭,還沒來得及撿杏,便聽見望風的大喊一聲“王文平”來了,我們魂飛魄散,撞見鬼似的撒丫子跑人,那時候王文平在我們心中就是一凶神惡煞,我們怕他又隱隱有些期盼,若哪次偷杏沒有他來還感覺有些遺憾,這似乎就是一種遊戲,一個跑,一個趕,像老鷹捉小雞,其實王文平從來沒真正追上過我們,他只是遠遠的喊幾嗓子,我們便嚇跑了,有時他也作勢要追我們,我們跑的就更起勁了。

那真是一段美妙時光,那些綿延不盡的杏樹給了我童年極大的快樂,每年從五月中旬開始,麥子地裏剛剛能藏住人,杏子還很青澀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偷杏,一直綿延到七月份結束,那段時間,我的衣服口袋裏總是裝滿了各種小杏,小的有六月黃,綿軟香甜,大的有榆杏,和桃子一般大,飽滿多汁,酸甜可口,是杏裏面的極品。杏吃完了,將杏核埋在地裏,幾天後就冒出了一個小小的嫩葉,然後是兩片,我一直覺得很神奇,他們是怎麼頂破那堅硬的杏核冒出來的哪?有時杏多得吃不完,我便撿好的藏起來,放到我認爲安全的抽屜裏,時間一長便忘了,再拿出來一看,已經腐爛變質,長滿綠毛。忘記了是哪一年,上面不知下來什麼指示,幾乎是一夜之間,村裏所有的杏樹都被砍伐一空,田野上空蕩蕩的,我心裏也空蕩蕩的,隨着杏林的消失,我的快樂也被帶走了。

王文平整天在坡裏遊蕩,後院便便宜了別人,給他戴綠帽子的人是村裏的一個鰥夫,人敦敦實實,孔武有力,和王文平似乎是天然的兩極,王文平的媳婦模模糊糊的有點印象,好像中等身材,中等之姿,兩男共一女,這在外人看來似乎不可思議,王文平遭此大辱應該和對方拼命纔對,但他卻笑呵呵的默認了,對方也不虧待他,家裏的重活累活全替他幹了,後來,還和他媳婦生了個兒子,王文平照樣笑呵呵的,逢人便說,“有人給幹活,給養兒子,我啥也不操心,多好”。話劇《茶館》裏有一個情節,兩個山東逃兵攢了點錢,想買個媳婦,找到英若誠飾演的劉麻子,劉麻子滿口答應,一開始以爲是一人找一個媳婦,沒想到倆逃兵錢不夠,是倆人共用一個媳婦,任是見多識廣的皮條客劉麻子也有些目瞪口呆,看到這裏時我有些樂不可支,以爲是老舍先生爲了搞笑生編硬造的故事,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真有,其實,在過去那些貧窮的年代,農村裏娶不上媳婦的、好幾個弟兄共用一個女人的情況並不少見。

“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農村裏平靜寡淡的生活表面下,活色生香的'事情並不少見,我在老家時,常聽見有人指指點點,說某某長得像誰,某某是誰的孩子,這些簡短的言語背後都有着精彩的不能言說的故事。我的一個國小同學,兄弟倆長得就截然相反,一個骨骼寬大,臉型狹長,一個身體瘦小,眉眼周正,他父親是貨車司機,經常不在家,這就給這些故事的發生提供了很好的契機。我們可以意淫一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偏僻的小巷子,一個男人躡手躡腳,走到一個虛掩的大門前,看四周無人,急速進去,裏面昏暗的燈光亮起,影影綽綽有女人晃動的身影,接着關門,燈滅,一切歸於沉寂。

現在想來,這些事情非常好理解,農村社會是個封閉的熟人社會,一對成年男女整天低頭不見擡頭見,眉來眼去、日久生情的可能性極大,加上農村生活單調,漫漫長夜無事可做,嗨咻一下不僅可以釋放過剩的荷爾蒙,還能鍛鍊一下腰腹肌,於人於己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有一條,千萬別讓人抓了現行,像王文平這樣的屬於極品,可遇不可求,若碰上個烈性的男人,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可以想象,王文平的家裏已經無數次上演了這樣的好戲,這給那些喜歡嚼舌頭的人增添了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只是當事人卻沒事一般,讓想看熱鬧的鄉民頗有些失望,同時對王文平的不爭越發不屑起來,以至於許多年後即便是年輕他很多的後生談論起起他來,仍然會用不屑的語氣說“王文平這扯幹!”

在我的認知裏,拋開私生活方面的問題,王文平應該是一個非常單純和感性的人,記得父親曾和我說過,他當年從部隊回家休假時,每次碰到王文平,他都會很迫切、很真誠的詢問當前國家的大勢和政策方針,談到不忿的話題也會義憤填膺,他的認真既囿於他的性格,也因爲黨員的身份,不管現在的人怎麼看,那時的王文平是真的拿黨員的標準來衡量自己,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一心爲公,不計得失,因爲認真得過了頭,過於忘我,理所當然的被村民們認爲有些傻,有些“二”。

人到中年以後,心態漸漸平和下來,吆五喝六、呼朋喚友的生活成爲過往,平靜的生活成爲常態,對眼前的事情轉眼即忘,對以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反倒記憶猶新,有些人,有些事,在心裏不斷髮酵,膨脹,不吐不足以爲快,這就有了此文,或許,這就是老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