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過故人莊》的賞析

孟浩然是唐代詩壇上負有盛名的詩人。“五言詩天下稱其盡美。”(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其中,五律的成就更高一些,此篇又恰是五律中的佳作。不過,他的作品乍一看去,好處往往不太顯眼。如果說詩應該是醇酒的話,孟浩然的作品或許可以說像清泉,要品嚐它的色和香,還需要多用一些吟詠的功夫。其所以這樣,跟孟浩然風格上的特點“淡”有密切關係。

孟浩然《過故人莊》的賞析

《過故人莊》在孟詩中不一定是最淡的,但它用省淨的語言,平平地敘述,幾乎沒有一個誇張的句子,沒有一個使人興奮的詞語,也已經可算是“淡到看不見詩”(聞一多《孟浩然》)的程度了。那麼,它的詩味究竟表現在哪裏呢?

“語淡而味終不薄。”(沈德潛《唐詩別裁》)讀孟浩然的詩,應該透過它淡淡的外表,去體會內在的韻味。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這一開頭似乎就像是日記本上的一則記事。故人“邀”而我“至”,文字上毫無渲染,招之即來,簡單而隨意。這正是不用客套的至交之間所可能有的形式。而以“雞黍”相邀,既顯出田家特有風味,又見待客之簡樸。這種“雞黍”宴,直至今天,仍然是中國農村中一種最親切的招待。正是這種不講虛禮和排場的招待,朋友的心扉才往往更能爲對方敞開。這個開頭,不甚着力,平靜而自然,但對於將要展開的生活內容來說,卻是極好的導入,顯示了氣氛特徵,又有待下文進一步豐富、發展。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走進村裏,顧盼之間竟是這樣一種清新愉悅的感受。這兩句,上句漫收近境,綠樹環抱,顯得自成一統,別有天地;下句輕宕筆鋒,郭外的青山依依相伴,則又讓村莊不顯得孤獨,並展示了一片開闊的遠景。這個村莊坐落平疇而又遙接青山,使人感到清淡幽靜而絕不冷奧孤僻。元人馬致遠也許是從這裏翻出了一段散曲:“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曲子貴露,往往把它的內容挑在竹竿尖上讓人看,但我們卻可以藉助於這種露,去進一步挖掘孟浩然這兩句詩的內涵,因爲它有點像是用電影“分鏡頭”的辦法,來展現孟詩那種渾括的意境。不過,孟浩然和馬致遠所處的時代畢竟不一樣,馬致遠是處在“鬧嚷嚷蟻爭血”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空前尖銳的元代,他通過所描繪的境界,表現了對外間的“紅塵”的厭煩和逃避的態度;而孟詩並不把“不惹紅塵”看得重要,反倒把城郭引來作爲“故人莊”的陪襯。這是由於處在盛唐那樣一個昇平時代,周圍的事物在人們心目中顯得親切美好的緣故。

正是由於“故人莊”出現在這樣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中,所以賓主臨窗舉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才顯得格外暢快。對於這兩句,人們比較注意“話桑麻”,認爲是“相顧無雜言”,忘情在農事上了,誠然不錯。但有了軒窗前的一片打穀場和菜圃,在綠陰環抱之中,又給人以寬敞、舒展的感覺。話桑麻,就更讓你感到是田園,從而引起對農作的關懷,分享收穫的愉快。於是,我們不僅能領略到更強烈的農村風味、勞動生產的氣息,甚至彷彿可以嗅到場圃上的泥土味,看到莊稼的成長和收穫,乃至地區、季節的特徵。有了這兩句和前兩句的結合,綠樹、青山、村舍、場圃、桑麻和諧地打成一片,構成一幅優美寧靜的田園風景畫,而賓主的歡笑和關於桑麻的話語,都彷彿縈繞在我們耳邊。它不同於近乎幻想的桃花源,而是更富有盛唐社會的現實色彩。他所描繪的這種境界,所創造的藝術美,似乎和生活距離更近,聯繫更緊,能夠引起人們許多關於農村的美好的回憶。正是在這樣一個天地裏,這位曾經慨嘆過“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的詩人,不僅把政治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把名利得失忘卻了,就連隱居中孤獨抑鬱的情緒也丟開了。從他對青山綠樹的顧盼,從他與朋友對酒而共話桑麻,似乎不難想見,他的思緒舒展了,甚至連他的舉措都靈活自在了。農莊的環境和氣氛,在這裏顯示了它的征服力。“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孟浩然是因爲求仕失望纔不得已歸隱的。雖然置身於“巖扉鬆徑長寂寥”的環境,但仕與隱的矛盾一直在思想中糾纏着,現在“故人莊”的這種農家生活似乎使他暫時得到了解脫,並且有幾分皈依了。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孟浩然皈依的表現,就是這樣在臨走時直截了當、毫不掩飾地宣告他不久還要再來。這種直率的表示,是從一個受到健康生活的洗禮,幾乎恢復了童真的靈魂中迸發出來的動人的語言。詩人之來是出於故人的邀請,去時卻不顧慮主人將要賠上雞黍飯而預約重來。前後對照,這個天地對他的吸引,故人相待的熱情,做客的愉快,主客之間的親切融洽,都躍然紙上了。這不禁又使人聯想起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杜詩田父留人,情切語急;孟詩與故人再約,意舒詞緩。杜之鬱結與孟之恬淡之別,從這裏或許可以得到一些消息吧。

一個普通的農莊,一回雞黍飯的普通款待,被表現得這樣富有詩意。描寫的是眼前景,使用的是口頭語,描述的層次也是完全任其自然,筆筆都顯得很輕鬆;連律詩的形式也似乎變得自由和靈便了。你只覺得這種淡淡的平易近人的風格,與他描寫的對象樸實的農家田園和諧一致,表現了形式對內容的高度適應,恬淡親切卻又不是平淺枯燥。它是在平淡中蘊藏着深厚的情味。一方面固然是每個句子都幾乎不見費力錘鍊的痕跡,另一方面每個句子又都不曾顯得薄弱。比如詩的頭兩句只寫友人邀請,卻能顯出樸實的農家氣氛;三、四句只寫綠樹青山卻能見出一片清新的天地;五、六句只寫把酒閒話,卻能表現心情與環境的愜意的契合;七、八句只說重陽再來,卻自然流露對這個村莊和故人的依戀。這些句子平衡均勻,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意境,把恬靜秀美的農村風光和淳樸誠摯的情誼融成一片。這是所謂“篇法之妙,不見句法”。(沈德潛《唐詩別裁》)“不鉤奇抉異……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皮日休《郢州孟亭記》)他把藝術美深深地融入整個詩作的血肉之中,顯得自然天成。這種不炫奇獵異,不賣弄技巧,也不光靠一兩個精心製作的句子去支撐門面,是藝術水平高超純熟的表現。王士禎把它說玄了,認爲是“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帶經堂詩話》)其實就是孟浩然不在形式和字句上過分刻意雕琢所取得的藝術效果,還是有它的“跡”可求的。他的與此篇相類似的一些詩,能領着你進入一種詩境,讓你看到形象,感受到韻味,但要把它的詩境、形象、韻味歸結爲某一兩個句子寫得好,或者說是由於某種單一技巧的表現,是遠遠不夠的。譬如一位美人,她的美是通體上下、整個兒的,不是由於某一部位特別動人。她並不靠搔首弄姿,而是由於一種天然的顏色和氣韻使人驚歎。正是因爲有真彩內映,所以出語灑落,渾然省淨,使全詩從“淡抹”中顯示了它的魅力,而不再需要“濃飾盛妝”了。

孟浩然的作品標誌着唐詩經過四傑、沈宋和陳子昂等人的努力,達到了成熟的境地。已經形成了盛唐詩歌渾融完整的藝術風格。再往前發展,就是李白、王維、杜甫那種在渾融完整的前提下,既有文采,又有深刻的意境乃至宏偉氣魄的詩篇了。李杜等人並不照搬孟浩然形式上的“淡”,但孟詩在“淡”中所包含的深厚、雋永、樸實、自然等素質,卻被他們汲取並且向前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