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之陸判》原文及譯文

引導語:《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下面是yjbys小編爲你帶來的《聊齋志異之陸判》原文及譯文,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聊齋志異之陸判》原文及譯文

原文:

陵陽朱爾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2],學雖篤[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衆飲[4]。或戲之雲:“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5],負得左廊判官來[6],衆當醵作筵[7]。”蓋陵陽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8],綠面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9]。故衆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問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10]!”衆皆起。俄負判入,置几上,奉觴,酹之三[11]。衆睹之,瑟縮不安於座[12],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師諒不爲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14],幸勿爲畛畦[15]。”乃負之去。

次日,衆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奉簾入,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16]!前夕冒瀆,今來加斧耶[17]?”判啓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18],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19]。”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餚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20]。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21],應答如響。問:“知制藝否[22]?”曰:“妍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23],伏几醺睡。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24],陸輒紅勒之[25],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髒腹微病;醒而視之,則陸危坐牀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雲:“勿懼,我爲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己,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26],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几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爲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27]。”問:“何時?”曰:“今歲必魁[28]。”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29]。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30],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31],願納交陸。陸諾之。衆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衆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32],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33],予結髮人[34],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曰:“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溼。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闢。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着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35];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36],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週,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蘸也[38]。上元遊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豔之,遂陰訪居里[39],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牀下,逼女與淫;而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啓衾[40],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43],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僕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45]。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當使伊女自言之[46]。”吳夜夢女曰:“兒爲蘇溪楊大年所賊[47],無與朱孝廉[48]。彼不豔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爲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49],皆以場規被放[50]。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爲樂,死之爲悲?”朱以爲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違也[52]。”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53],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慾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然己逝[54]。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55]。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56],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來,謂夫人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爲太華卿[58],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蠻鳳耶!”顧子曰:“好爲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60],忽有輿從羽葆[61],馳衝鹵簿[62]。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父停輿曰:“官聲好[63],我目瞑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當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精工,鐫字一行[64],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65]。”瑋後官至司馬[66]。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從之。渾仕爲總憲[67],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肝腸,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皮裹妍骨矣[70]。明季至今[71],爲歲不遠[72],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爲之執鞭[73],所忻慕焉。”

註釋:

[1]陵陽:舊縣名。今爲陵陽鎮,屬安徽省青陽縣。

[2]鈍:遲鈍,愚笨。

[3]篤:專心、勤奮。

[4]文社:科舉時代,秀才們講學作文的結社。

[5]十王殿:廟宇名。十王,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閻王之總稱,也稱“十殿閻君”,略稱“十王”。後道教也沿用此稱。

[6]判官:官名。唐始設。爲節度、觀察、防禦諸使的僚屬。此指迷信傳說中爲閻王掌簿冊的佐吏。

[7]醵(jù據):湊錢飲酒。

[8]東廡(wú 武):即東廊。廡,殿堂下週圍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屋。

[9]毛皆森豎:因恐懼而毛髮都聳立起來。森,高聳。

[10]宗師:舊稱受人尊崇堪爲師表的人。明、清稱學使爲“宗師”。朱爾旦負陸判至“文社”故用以戲稱。

[11]酹(lèi類):以酒澆地,祭祀鬼神。

[12]瑟縮:因恐懼而抖戰、蜷縮。

[13]門生:自唐至明,科舉制度中,貢舉之士以主考官員爲座主,而自稱門生。此處既已稱陸判爲”宗師”,而“宗師”(即學使)又爲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稱。狂率不文:狂妄輕率,不懂禮儀。文,禮法。

[14]合:應,合當。

[15]勿爲畛 (zhěn診)畦 (qí齊):意謂不要爲人鬼異域所限。畛畦,田間小路,引申爲界限、隔閡

[16]意:自料。

[17]斧:古代殺人的刑具。斧謂刀刃,謂砧板;“加斧”,指加以死罪。

[18]高義:猶高誼、盛情。相訂:猶相約。訂,定,約定。 [19]達人:曠達之人。

[20]治具:置辦酒餚。具,餐具,代指酒餚。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範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藝:制舉應試文章,指八股文。詳前 《嬌娜》注。

[23]玉山傾頹:形容酒醉。《世說新語·容止》:“嵇叔夜之爲人也,巖巖苫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玉山,形容體態、儀表美好。

[24]窗稿:指平時習作的文稿。讀書人慣常在窗下寫文章,故稱。

[25]紅勒:用硃筆刪削、批改,《夢溪筆談·人事》載:北宋嘉年間,士人劉幾“累爲國學第一,驟爲怪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指歐陽修)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有一舉人論曰:‘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公曰:‘此必劉幾也。’戲續之曰:‘秀才刺,試官刷。’乃以大硃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紅勒帛,判 ‘大紕繆’字榜之。既而果幾也。”[26]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27]鄉、科:鄉試、科試的省詞。詳《葉生》注。

[28]魁:奪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謂“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

[29]秋闈:指鄉試。舊稱試院爲“闈”,而鄉試在秋間舉行,因稱。經元:也稱經魁。明清科舉考試,分五經取士。鄉試及會試前五名,各爲一經中的第一名。

[30]闈墨:清代於每屆鄉試、會試之後,由主考宮選取中式試卷,編輯成書,叫做“闈墨”。

[31]先容:事先爲人作介紹。

[32]湔(jiān煎)腸伐胃:洗腸剖胃。《五代史·周書·王仁裕傳》:王仁裕少不知學,二十五歲方思學習,“一夕,夢剖腸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

[33]山荊:對人稱謂自己妻室的謙詞。說本《太平御覽》七一八引《列女傳》:“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

[34]結髮人:元配妻子。古時男子二十歲束髮加冠,女子十五歲盤發貫笄(簪),即爲成年。因此習稱元配妻子爲“結髮人”。《玉臺新詠·留別妻》:“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35]甲錯:鱗甲錯雜。此指面頰血污結痂,像魚鱗似的。

[36]笑靨(yè夜)承顴(quán權):謂女子笑時口旁現出兩個酒窩。靨,口旁窩,俗稱酒窩。顴,顴骨。酒窩在顴骨的下面,故云“承”。

[37]侍御:官名。御史的別稱。明、清屬都察院,職稱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僉都御史、監察御史之別。

[38]醮(jiào較):斟酒飲對方;古時婚禮中的一種儀節。《禮記·昏義》:“父親醮子而命之迎。”本指男女婚禮,元明以後則專指女子再嫁。

[39]陰訪:暗中查訪。

[40]詰旦:詰朝,第二天早晨。[41]不恪 (kè 客):不慎。恪,謹慎,恭敬。

[42]郡:此指郡衙。明、清兩代指知州、知府一類地方官的衙署。[43]左道:邪道,邪術。

[44]鞫 (jú局):審訊。

[45]不能決:此據鑄雪齋抄本,底本“能”字殘缺。

[46]伊:底本殘缺。此據鑄雪齋抄本。

[47]賦:殺害。

[48]無與朱孝廉:與朱孝廉無關。孝廉,明,清指舉人。詳前 《畫壁》注。

[49]禮闈:即會試。會試於鄉試後第二年春季在禮部舉行,故又稱“禮闈”。

[50]以場規被放:由於違犯考場規則而被逐出場外或不予錄取。科舉考場對參加考試的人規定一些條文,諸如挾帶文書入場,或親族任考官而不加回避等,均爲違犯“場規”。而考卷違式,如題目寫錯,污損捲紙,擡頭錯誤,不避聖諱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試資格。此處指後者。放,驅逐。

[51]膺:胸。

[52]天數:猶天命。

[53]督案務:監理案犢方面的事務。督,察視。案,案牘,官府文書。 [54](yǎo咬)然:深遠難見的樣子。

[55]經紀:料理。

[56]邑庠:縣學。詳前《葉生》注。

[57]日月至焉:偶然來一次。語出《論語·雍也》。

[58]太華卿:華山山神。太華,即西嶽華山,在今陝西華陰縣南。因其西有少華山,故又稱”太華”。

[59]行人:官名。明代設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干,以進士充任。行人職掌捧節奉使;凡頒沼、冊封、撫諭、徵聘及祭祀山川神祗,都差行人。

[60]華陰:縣名。今屬陝西省。

[61]輿從羽葆:車馬儀仗。輿從,車馬前後的侍從;羽葆,儀仗名,以鳥羽爲裝飾。《禮記·雜記》:“匠人執羽葆御柩。”孔穎達疏:“羽葆者,以鳥羽注於柄頭,如蓋,謂之羽葆。葆,謂蓋也。”

[62]鹵簿:秦、漢時皇帝輿駕行幸時的儀仗隊。漢以後王公大臣均置鹵簿。因亦泛指官員儀仗。滷,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確規定,且著之簿籍,因稱“鹵簿”。

[63]聲:聲譽。下文“政聲”之“聲”,義同。

[64]鐫 (juān捐):刻。

[65]“膽欲大”二句:意謂任事要果決,而思慮要周密;智謀要圓通,而行爲要方正。語見《舊唐書·孫思邈傳》。

[66]司馬:官名。古爲管領軍隊官員的稱謂。漢武帝置大司馬,爲全國軍政首腦,明、清時期用爲兵部尚書的別稱,侍郎稱少司馬。此或指兵部尚書、侍郎一類官員。

[67]總憲:明、清爲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別稱。

[68]“斷鶴”二句:意謂如因鶴腿長而截之使短,因鳧(野鴨)腿短而續之使長,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爲。《莊子·駢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妄,謬,荒謬。

[69]移花接木:謂將一種花木嫁接於另一種花木之上。喻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體

[70]媸(chī吃)皮裹妍骨:謂相貌醜陋而內心美好。媸,醜陋。媸皮,醜陋的相貌。妍,美。妍骨,美好的骨肉,此謂美好的品行。

[71]明季:明代末年。

[72]爲歲:猶爲時。歲,指時間。

[73]爲之執鞭:爲其趕車,做僕役。表示對人極度欽佩。《史記·管晏列傳》:“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爲之執鞭、所忻墓焉。”

譯文:

陵陽人朱爾旦,性情豪放,只是反應有些遲鈍,所以雖然學習很用功,卻還沒有出名。

有一天,文社的人在一起飲酒。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有豪放之名,如果能在深夜到十王殿,把左邊走廊的那位判官背到這裏來,我們大家湊錢設宴請你。”原來,陵陽有座十王殿,殿裏供的神鬼像都是木雕的,但經過精心裝飾,他們都跟活了似的。站立在東廡①的判官,綠臉紅須,相貌尤爲猙獰可怕。有人曾在夜裏聽到過兩側走廊有拷打訊問的聲音。即使大白天進去,也叫人毛骨悚然。因爲朱爾旦豪放膽大,所以文社的人就拿這件事來刁難他。但朱爾旦卻不以爲然,只見他對大家笑了笑,真的奔十王殿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就在門外大叫:"我已經把髯宗師請來了!"文社的人一聽喊叫,都站起來了。這時,朱爾旦揹着那個木雕的判官進了屋,把他放在桌子上,給他敬了三杯酒。文社的人見此情景,都嚇得發抖,一個個坐立不安。他們只好請求朱爾旦把判官揹回十王殿。只見朱爾旦又往地上倒了幾杯酒,他禱告說:"弟子放浪無禮,大宗師千萬不要怪罪。寒舍不遠,如果宗師大人高興,請隨時來喝酒,千萬不要見外。"說完,這才把判官揹走。第二天,文社的人踐約宴請朱爾旦。他喝到傍晚,才半醉而歸。但他覺得意猶未盡,便挑燈獨飲起來。忽然,有個人掀開簾子進來了,朱爾旦一看,竟是判官。他連忙起身,對判官說:"嗨,我快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您,現在您就要懲罰我嗎?"判官撫了撫濃密的鬍鬚微笑着說:"不是,不是。昨天承蒙你盛情相邀,正好今夜得空,故特地前來造訪。"朱爾旦聽這麼一說,非常高興,連忙給判官讓坐,又是洗杯盤,又是生火燙酒。判官見他忙個不停,說現在天氣和暖,可以喝冷的。朱爾旦便將酒壺放在桌上,跑去告訴家人準備菜餚果品下酒。誰知他妻子聽說是判官,害怕極了,勸丈夫不要與判官一起喝酒,朱爾旦不聽。他把酒菜備齊後端到桌子上,與判官開懷大飲。朱爾旦邊喝邊問判官姓氏,判官說:"我姓陸,沒有名字。"跟他談起天文地理,陸判官竟應答如流。問他會不會作八股文,他答道:"文章的好壞是可以分辨得出的,陰間的詩文,與陽世大體相同。"陸判官酒量過人,能連飲十大杯。朱爾旦因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覺醉倒了,便伏在桌子上睡下了。等他醒來時,已是燭光昏黃,鬼客早已離去。

從此以後,陸判官每隔兩三天就到朱爾旦家來喝酒,有時喝到深夜,就和朱爾旦同牀而睡。朱爾旦拿出自己的文章向他請教,他用紅筆勾劃,總說朱爾旦作得不好。有天晚上,朱爾旦喝醉酒先入睡了,陸判官還在自酌自飲。忽然,朱爾旦在醉夢中感到腹部有些痛,睜開眼一看,竟是陸判官在給自己清理腸胃。朱爾旦以爲陸判官要加害於他,陸判官解釋說,你的文章作不好,是因爲心竅被堵住了,所以我從陰間挑選了一顆最好的心替你換掉。天亮時,朱爾旦解開衣服一看,發現傷口已癒合。後來,朱爾旦的文章果然大有長進,讀書也能過目不忘。過了些時候,朱爾旦拿出文章給陸判官看,陸判官說:"可以了。只是你的.福氣薄,不能做大官,中個舉人而已。"朱爾旦問:"什麼時候能中舉?""今年必能奪魁。"陸判官說。不久,朱爾旦在府考中奪冠,繼而又在鄉試中名列榜首。文社裏的人向來喜歡嘲弄他,看到他應試的文章作得很精彩,無不吃驚。仔細詢問,才知道換心的事。大家紛紛求朱爾旦在陸判官面前引薦,願意和陸判官結交。陸判官聽說後很痛快地答應了。於是,大家設宴等待他。初更時,陸判官來了,只見他紅鬍鬚不斷飄動,目光閃閃如電。衆人大驚失色,哆嗦得牙齒直打顫,最終一個一個都溜走了。朱爾旦三次進京參加會試,都因犯規被除名,因此對讀書做官徹底灰了心。

光陰飛逝,一晃30年過去了。有天晚上,陸判官告訴朱爾旦:"你的壽數不多了。"朱爾旦問還有多久,他說僅有五天。朱爾旦希望陸判官幫他延長壽命,但陸判官說:"這是天命,人不可違抗。況且,從達觀的角度看,生和死是一回事,生即死,死即生,何必活着就快樂,死就悲哀呢?"朱爾旦認爲這番話講得有道理,便準備後事,五天後,穿戴整齊地死去了。第二天,朱爾旦的妻子正伏棺哭泣,朱爾旦忽然慢慢地從外面走進來。妻子見狀很害怕。朱爾旦說:"我是鬼魂,但和活着的時候一樣。想起你們孤兒寡母,我實在放心不下。"妻子悲傷不已,捶胸頓足,淚水橫流。朱爾旦慢慢安慰她,她說:"古來就有還魂的說法。你既然有靈,爲什麼不復活?"朱爾旦說:"天命不可違抗啊。"朱爾旦的魂靈告訴妻子,他是和陸判官一起到家中來的,並叫她快去備些酒菜。妻子把酒菜端上桌後,只聽見屋裏杯碟作響,歡聲一片,跟朱爾旦生前的情景沒有兩樣。到了半夜,再往屋裏一看,二人已都不見了。

從此後,朱爾旦幾天就來一次,有時就在家裏和妻子同宿,順便料理料理家務事。當時,他的兒子朱瑋才五歲。朱爾旦來了後,就抱着他。朱瑋長到七八歲,朱爾旦又在燈下教他讀書。兒子很聰明,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考進了縣學,還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去世多年。但此後,朱爾旦來的次數漸漸少了,有時個把月纔來一次。

又一天晚上,朱爾旦來了,跟妻子說:“現在要和你永別了!”妻子問:“你要去哪裏?”朱回答說:“承蒙上帝任命我爲太華卿,馬上就要去遠方赴任。公務繁忙,路途又遙遠,所以不能再來了。”妻子和兒子聽了,抱着他痛哭。朱爾旦安慰說:“不要這樣!兒子已長大成人,家境也還過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又看着兒子囑咐說:“好好做人,不要荒廢了父親教給的學業。十年後還能見面。”說完,徑直出門走了。從此再沒來過。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時考中了進士,做了行人官,奉皇帝令去祭祀西嶽華山。路過華陰的時候,忽然有支打着儀仗的人馬,急速衝來,也不迴避朱瑋的隊伍。朱瑋十分驚異,細看對方車中坐着的人,竟是父親!朱瑋忙跳下馬來,跪在路邊痛哭。父親停下車子,說:“你做官的聲譽很好,我可以閉目了。”朱瑋哭着跪在地上不起來。朱爾旦不顧,催促車輛飛速馳去。剛走了不幾步,又回頭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個人回來送給朱瑋,遠遠地喊道:“佩上這把刀,可以富貴!”朱瑋要追着跟去,只見父親的車馬從人,飄飄忽忽地像風一樣,瞬間便消失不見了。朱瑋悵痛了很久,無可奈何。抽出父親送給的刀看了看,製作極其精細,刀上刻着一行字:“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後來,朱瑋做官一直做到司馬。生了五個兒子,依次是:朱沉、朱潛、朱沕、朱渾、朱深。有一晚,朱瑋夢見父親告訴自己說:“佩刀應贈給朱渾。”朱瑋聽從了。後來朱渾官至總憲,很有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