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芬蘭回來，本應該不再怕冷的，卻反而更加畏寒。厚衣服穿上就脫不下來，手套也早早帶上了。在芬蘭呆的時間不長，但卻真真切切是我最刻骨的經歷，那麼多看不完的美景，那麼多講不完的故事，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一個人引出另一個人，總是有的說，有的談。回憶往事就如同看天上的星星，起初只看到三三兩兩最亮的幾顆，後來看得清稍稍暗淡一點的，再細看下去，就是漫天星光。
今天想說說一次出海的小插曲，也是被我擱淺很久的記憶。之前提過，在阿爾託奧塔涅米校園的東面，是一片海灣，海灣靠近學校操場的地方有個碼頭，那一片視野很開闊，我常常會去那裏看日出。夏季的週末，碼頭會有遊船出海作短途旅行，路線不復雜，是隻依次經過海上幾個散落的小島，再返回碼頭。一個來回大概需要三個小時，一天可以走三四個來回。
我到芬蘭的時候，是八月底，正好趕上夏天的尾巴。我也是在查了照片的EXIF信息以後，才記得那天是2015年9月5號，星期六。天氣有些陰沉，時不時下着小雨，我在屋裏踱着步，糾結要不要在這種天氣出門，猶豫到最後一分鐘，還是換了衣服奔去碼頭。
穿過密林到海邊，我長舒一口，遊船真的在那裏。上船需要先買票，票價只有幾歐，很便宜。站在碼頭上售票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年紀。不得不說，芬蘭的很多男生真當擔得起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讚美。低調謙和之中含着些許質樸羞怯之態，偶爾又透露出一點與世無爭的味道，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羨慕。我買了票，徑自走進船艙，裏面沒有人。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隱約看到前面駕駛室裏有一箇中年男子的背影，是船長。
開船的時候，又走上來一對年輕的中國情侶，在我旁邊坐下。大家相視一笑，很隨意地閒聊起來。那個男子告訴我，他在阿爾託大學讀博士後已經有半年多了，旁邊的是他的未婚妻，剛剛辭掉了國內的工作過來陪他。遊船在第一個島停下的時候，他們兩人就下船了。
在後來的行程中，船裏就剩下船長，那個芬蘭男孩，和我。
在漫天的陰雲裏，一輪不大的遊輪載着三個渺小的生命在海浪中前行。於萬頃波濤之中，我們所能寄託的，也只有這方寸之地。我慢慢挪到遊船前面，好奇地往裏張望。船長回頭看見我，笑着招呼我走進駕駛艙。
船長約摸有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很精神。他一邊注視着各種儀表盤，一邊熟練地左右轉動船舵。不一會，那個男生也走進駕駛艙，用芬蘭語跟船長彙報了什麼，我聽不懂，只能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們。船長看我有些不知所措，就開始用英語跟我介紹駕駛室正中的一個儀表盤，那上面顯示着聲吶系統採集的海底影像，可以輔助駕駛員規避礁石和魚羣，GPS導航系統又可以精確定位方向。氣氛很快變得溫馨起來，他又接着問我從哪裏來，多大了，爲什麼這個天氣出門。後來慢慢聊到他自己，我才知道，他竟然是芬蘭一個海洋學方面的教授，平時在大學裏教書，做科研，週末的時候兼職開遊輪，他說這是他最大的愛好。
後來又聊到環保的話題，船長告訴我，現在芬蘭有不少面積的海水被污染，水生物種在短時間也內迅速銳減，他很心痛。不過好在人們慢慢有所意識，政府也有所作爲，一切都還來得及。
聊着聊着，遊輪完全駛離了羣島，駛進了波羅的海的更深處。我從船艙看出去，四面是茫茫的暗藍色的海水，天空中堆疊起濃郁的冷灰的雲層，海天相扣，彷彿緊緊鎖住了我們這唯一的落腳之地。轉過一個彎，凌冽的海風從側方狂追猛打而來，船一下子搖晃地很厲害。旋即一個大浪，將船身傾斜了四十五度角之多，又狠狠地拽回來。我緊緊抓住駕駛座的靠背，心裏突然空跳了好幾拍，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的畫面。下一秒會不會翻船，我們會不會就此沒入海底，徹底消失了，又或者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像奇幻小說裏寫的那樣，經由海浪的席捲，流落到蠻荒的`部落。船長看我臉色發白，異常緊張，不斷地安慰我，說他有多年的駕駛經驗，這點風浪不算什麼，讓我放心。幸好我夠淡定，也不暈船，是隻嚇的有點不敢說話。如果那個時候又哭又吐，當真會丟人丟到家。
遊船返程的時候，風浪早已過去，我們又重新緩行於海島之間平靜的水面。吹了那麼久的冷風，又是第一次經歷如此大的風浪，我靠在駕駛艙門口，還是有些發抖。那個芬蘭男孩衝了一杯咖啡，加了一小袋糖，遞給我讓我喝。我知道船上的食物和水都是要另外買的，就問他多少錢，他搖頭說不用了，算是請我的。我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中午時分，遊船重新回到了港口，我走下船，心裏竟很是不捨，頻頻回頭與他們告別。中國古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雖是誇張了，但萍水相逢卻能同乘一舟，素未謀面卻可共邀風雨，這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緣分嗎。
他們說很高興遇見我，
我說謝謝他們的咖啡，
他們說下週還會出海，今年最後一次出海。
我說我還會再來。
在焦急中等了整整一個周，我迫不及待地讓室友Grace陪我再去一次。可是上船以後，卻失落不已。船長換了，售票的是一個女孩。我想見的人，都不在。後來知道，其實有兩條航線，那一天，他們正好換了另一條線路。那時候我就知道，相逢與錯過或許就是這樣，只有一次，不讓你彩排，也不許你複習。
第二次出海是另一番景象，天朗氣清，萬里無雲，遊船上擠滿了人，熱鬧異常。在這樣充足的陽光下，我把單反的焦距拉到底，當做望遠鏡，仔仔細細看沿途的風景。天空很藍，海水更藍，帆船和快艇在水面劃出優雅的弧線，水鳥從船邊略過，撲棱幾下，收束了翅膀，三三兩兩浮在盪漾的微波之上。遠處岸邊紅頂白牆的民居掩映在棕綠色的叢林裏，似乎也在靜沐陽光。我想，這一船的人，或許不會想到，七日以前同樣的時間，這片天地是怎樣的風捲雲涌，這方小船，又是怎樣地讓人緊張與安心。
我曾經說過，芬蘭是好山好水好無聊，現在我收回後半句。其實無聊的只是我自己，無關這山水，也無關那時光……
PS：第一次出海，天氣太惡劣，單反又忘了充電，沒留下什麼照片，只能看看豔陽天裏波羅的海了……
【本文作者：籽言。(公衆號：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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