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的那一年，我五歲。
夜晚，父親從田裏回來的時候被草叢中的蛇咬了一口，父親怕花錢堅持不肯上醫院，只說是被小蟲叮了一下。過了幾天，父親的腳腫得像饅頭，送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
下葬那天，祖母撲在父親的棺木上嘶聲哭喊着，風一過，雪白的髮髻全部散開，像一朵大白花，怒放在父親的棺木上。母親站在靈桌前哽咽，不曾放聲大哭過一回，也許是太重的情和痛讓她心力交瘁，沒有了哭的力氣。
就這樣，父親解除了人世間的一切繁蕪與羈絆，將五歲的你和年過七旬的祖父母丟給了母親。母親依舊和從前一樣幹活、下地，只是形影相弔，只是艱辛倍至，只是一個人擔起了兩個人的責任。未到三十的母親眼中漸漸織滿了滄桑。
直到有一天傍晚，村子裏一個有名的媒婆來找母親，說是鄰村有一家姓張的，年紀雖說大了點，但家裏有錢，贍養老人和供孩子上學他都樂意。你躲在門後偷聽，以爲母親要改嫁了，哭着從門後跑了出來，跑到父親的墳上哭得稀里嘩啦。母親跟着跑來，跪在父親的墳前，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中無聲地滴下，映着月光，閃爍如螢。
終於，母親斷了改嫁的念想。在她與父親一起營造的家裏她繼續着她的苦苦支撐，這一撐就是二十年。
光陰荏苒，祖父祖母早已順着歲月的纖繩爬到天堂尋找他們的兒子----你的父親去了。
你呢，也到了而立之年，擁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
清明時節回家爲父親掃墓，原以爲墳上一定是荒草萋萋，冷清不堪，待到時才發現，父親的墳頭沒有一棵雜草，墳頂還有一串五彩的清明吊子，在風中獵獵作響，頗顯生氣。——喔，二十年，母親就守望在這種無邊的孤寂之中。
回到家，一如往常，只是房子破舊了，母親佝僂了。
你跪倒在母親的面前，淚水從你後知後覺的心靈中傾泄出來，漫過兩頰，溼了衣襟。
跪地有聲，愧疚無言。
二十年啊，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你覺得自己家欠母親的太多，是你吸乾了她烏髮中的.汁水，是你拖住了她前行的步履。現在，你還要忍心讓母親的餘年也在悽苦中度過嗎？你連夜找到當年的媒婆家。媒婆早已故去，接替她的是她的孫媳婦。
離開老屋的那天，母親特意備了父親生前喜愛的二鍋頭和花生米，擺在父親的墳前。你遠遠的站着，不忍打擾他們的分別。你聽不見母親在對父親說什麼，只看見母親的頭髮被風兒掀起，像一團白色的火焰在嚯嚯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