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端午記憶

小時候過端午,無疑是極爲有趣而又熱鬧的。

抒情散文:端午記憶

父親並非家中長子,但常常承擔起了原屬大伯的責任,逢年過節,總是要將兄弟姐妹聚集起來,吃飯,喝酒,擺龍門陣;兼之行醫,父親也算是半個讀書人,恪守“仁”“義”二字,又喜好古文,於是對傳統的節日、習俗,無不認真對待,除夕煙火、春節祭祀、元宵送祖等等,無不虔誠而認真地履行着每一道程序。端午算是舉國皆知的傳統大日子,又因爲母親的生日恰逢其時,更是從來馬虎不得。

那時的我們,還沒有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落腳,全家居住在那個山清水秀而鳥語花香、風輕輕水潺潺的村子裏。屋前一望色全是綠,綠的秧苗,綠的玉米,綠的樹,綠的一重一重的小山。間或也有一些黃的,紅的,還有叫不出顏色和名字的花兒,點綴着綠得寂寞的一年四季。俗話說“清明掛柳,端午插艾”,端午前幾天,父親便會帶着我們去打菖蒲和艾葉。菖蒲葉子修長,寬,薄,猶如綠色的軟劍,在池塘邊或溪澗旁靜待着我們。其葉底肥厚,一鐮刀下去,“噗”的一聲輕響,一股濃郁的草腥味便隨着噴發出來,吸入鼻中,是沁脾的清涼、舒爽,醒神效果極佳。由於菖蒲通常長在水邊,父親往往穿着長長的筒靴,一字馬站在水裏,一邊割下菖蒲遞給我們,一邊輕聲細語地告訴我們藥用功效,等我差一點要記住這味中藥的時候,一大抱的菖蒲已堆了滿滿一背篼,足夠多了。艾葉有別於菖蒲,通常會長在乾燥的地裏,平常並不多見,但奇怪的是,父親每次領我們去收割的,總是極鮮嫩,極茂盛的。艾葉有圓而挺立的莖稈,柔軟順貼的葉子,鬱鬱蔥蔥的一大片,擠擠匝匝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聞起來有點苦,微風過處,即使還沒有下鐮,地裏竟也氤氳出一種青澀而神祕的氣息來。

等到割好了菖蒲,艾葉,揹回家,看着父親將兩種植物混雜,分成束,再捆成一個一個的大把子,然後仔仔細細的掛在門邊上。記得那時奶奶身體還硬朗,每從地裏回來,老喜歡穿着藍布斜襟的褂子,坐在長條凳上歇息,看着父親掛在她家門上的菖蒲和艾葉,總是半欣喜半惆悵地念叨,啊,端陽來了,要包糉子吃了。

端午節自然是要包糉子的。通常是天還未亮,父親母親便早早的起牀下樓,燒火,做飯,剁豬草,煮豬食,打掃屋子,清理院前院後的腐草,枯葉和垃圾。等到飯菜香味沿着木樓梯嫋嫋而上,瀰漫了整個瓦面的時候,我和姐姐便知道,該起牀了。急匆匆用過早飯,淘米,洗糉葉,然後開始包糉子。糉葉要先洗好,再晾一會,如果太溼,拿在手裏,水噠噠的讓人不舒服;糯米要淘乾淨,同樣要瀝乾一下,太溼太潮的米包出的糉子不緊密紮實;臘肉顆粒一定要細些,太粗了不黏米,口感不好不說,還容易散。包兩三升米的糉子算是不小的工程,通常是父親和母親擔當主力,我們在旁邊打下手,因爲最先的時候我和姐都不會,弟弟年紀太小,更不必說。媽媽動作麻利,一張又一張的糉葉在手裏翻飛,捲曲,一會工夫也就是好大一提;爸爸動作規範細緻,一絲不苟,每一個糉子都棱角分明,即使煮好,也鮮少有變形或漏米的。他包的牛角糉尤其漂亮,小小的尖角,窈窕的腰身,分明的輪廓,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而我之所以學包糉子,除了此爲居家必備手藝之外,也是基於受牛角糉的誘惑,直到現在,我也還是喜歡纏小小的,尖尖的牛角糉。

當然,在端午裏一起包糉子的,不止我們,還有姑媽。姑媽家離我們家並不遠,只隔了個小山頭,走幾根田坎,再過一個池塘就到了。媽媽和姑媽特別要好,哪怕一點點綠豆芝麻大的事情,也會互通有無,全然沒有姑嫂間“針尖對麥芒”的'小心眼與嫌隙。在舉家團圓過端午的時候,姑媽常常是第一個過來的,來了後坐下來就開始包糉子。隨着客人陸陸續續到來,家裏很快便熱鬧起來。父親和母親的兄弟姐妹,左鄰右舍,甚至還有慕名前來找父親診療的病人,大家聚在一起做飯,炒菜,燉湯,順便說說家長裏短,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喜慶而喧鬧的氣氛甚至蓋過了大甑子上熱騰騰冒出的蒸汽。現在想起來,那時的人們還真的沒有現在這麼多講究與隔閡,哪怕是來就醫的陌生人混在一起,大家也沒有什麼不自在,好似橫豎不過是添幾副碗筷罷了。而像我這樣大小的小孩,藉着節日的由頭,也終於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閒了,不用幫着做家務,不用上山打豬草,而是可以自在隨心的玩了。兄弟姐妹們不分大小,一概湊在一起,玩所有能想出來的遊戲。最奇妙的事情是,母親覺得差了什麼東西,往往在屋裏大喊一聲,我們幾個爭先恐後的飛跑進去,問清事由,拿了錢,再一窩蜂的向商店跑去,買好了東西,再飛快的跑回來,一點沒有身心勞頓的疲憊和氣惱,反而因爲逛了一次商店,附帶買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而欣喜莫名。

等到幾個小孩的遊戲正做得鑼鼓喧天,打打殺殺間即將分出勝負時,恰恰大人就招呼吃飯了。堂屋裏,地樓上,幾張八仙桌錯落有致,桌上碗挨碗,盆貼盆,密密麻麻葷的素的全是菜。飽滿圓潤的糉子,波瀾不驚的油湯,色澤如玉的豆腐腦,青翠可愛的小白菜……我們家沒有小孩不上桌的祖訓,好一頓狼吞虎嚥的掃蕩後,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轉眼間一片狼藉。隨便抹抹嘴角的油漬,我們繼續樓上樓下屋前屋後亂竄,而大人們則喝酒,抽菸,勸飯,每到這個時候,爸爸總會拿起瓶子和酒杯,一個一個的給客人們倒酒,或逼着或勸着讓他們多喝一點。媽媽照例不停的添飯,添菜,不停的招呼大家吃,沒有什麼菜,慢慢吃,將就吃。眨眼間客人們一陣鬨笑,說做了那麼多,幾天幾夜也吃不完,還說沒得吃呢,媽媽會舒心地大聲反駁,且趁熱打鐵留大家吃了晚飯再回,爸爸的酒於是勸得越發的頻繁,大家的笑聲也就越發的敞亮爽朗。

往往要等到月上柳梢時,喧鬧了一天的家裏才能安靜下來。吃了,鬧了,高興了,我們姐弟三人早已昏昏欲睡,而臨睡前最後的記憶便是父親母親仍在燈下忙碌的身影,以及壓低了聲音商量着剩下的糉子還要給誰誰誰提些去纔好,明年的端午節還要添哪些菜,多包多少糉子纔夠,那些孩子來了要怎麼安排纔有耍事。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聽着他們此起彼伏的鼾聲,我迷迷糊糊的想,其實,我們耍得可高興着呢。

是的,那種單純的快樂,滿足的感覺,給我的印象是那樣的深刻,甚至成爲不可磨滅的美好回憶;多年後,已經長大的我,日日淹沒在紅塵俗事裏,倒是很久很久都不曾那麼熱切的期待一個節日的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