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小腳散文

和老公認識沒多久就認識了婆婆,婆婆那時六十多歲。她是一位很乾淨的老人,穿着樸素,頭髮已經斑白,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皮膚很白,眉眼間透着和藹善良,讓我意外的是,婆婆是小腳。

婆婆的小腳散文

我第一次帶爸媽去婆家,一是看家,二訂婚,三是會親家,四是商量結婚的事,爸媽都沒啥異議,本來我早就把情況很詳細地告訴他們了。回來後媽媽說,“你婆婆年輕時準是個大美人,現在還挺好看呢。”誇婆婆漂亮我當然開心,要不我怎麼會有這麼帥的老公呀,我心裏美滋滋的。媽媽又說,“唉,可憐你婆婆的小腳,以後你得多幹點活了。”這有什麼呀,我不以爲然。媽媽又給我講了她的姐姐也就是我姨媽裹腳的事,說裹腳就是把腳骨活生生地裹成畸形,疼痛難忍,非常痛苦,小腳的女人一輩子行動不方便很可憐。姨媽四歲開始裹腳,疼得姨媽整天的哭鬧,姥爺心疼,就偷偷地給放開,姥姥發現了就和姥爺大吵,腳裹得更狠更疼,姨媽哭鬧得就更厲害,姥爺不忍心又偷偷地給放開,就這樣裹了放,放了裹,最終姨媽的腳也沒裹成小腳,成了個不大不小,不倫不類的腳。就這樣姨媽還很感激姥爺,說姥爺救了她的一雙腳。我見過姨媽卻沒見過姨媽的腳,不知道那不倫不類的腳長的啥樣。

結婚後我們和公公婆婆住在一個院的東西屋,婆婆待人和善,性情溫潤得如一塊老玉,從不和鄰里起爭端,和我也少有磨察。

剛結婚到這個村時,最先接觸的人就是一些和婆婆年齡相仿的大娘大嬸們,她們幾乎都是從山東同一個村子或移民或逃荒來的。李大嬸說,婆婆在孃家時就是嬌閨女,長得好看,結婚後總是穿着紅色的襖,黑色的褲子,打着綁腿,頭髮梳得也漂亮,挽着髮髻,插朵紅色絨花,十里八村的美人,腳還小……我不覺得腦海裏就有了《紅高粱》裏那個小巧玲瓏的九兒的形象,只是周迅是大腳。李大嬸也是大腳,一提起婆婆的小腳她的語氣神態便流露出羨慕和嫉妒。李大嬸又說,過去女人有雙小腳才能嫁得好,婆家人才把你當人看,唉,俺不行,俺是大腳,命賤!

李大嬸一輩子生了十個孩子,成人了八個,第一胎時,婆家人還當回事給做了月子,歇了一個月,後來生的多了,哪還有人管呀,連自己都不覺得是回事了,有時接生婆都沒有,自己來,平常得跟來例假一樣。那是生老六時,又是跟前沒人,自己依坐在牀上,開始生出來個軟塌塌的大泡,李大嬸嚇壞了,她沒聽說過也沒見過這樣的,以爲自己生了個怪胎,摸也不敢摸,碰也不敢碰,想躲想逃都沒有辦法,跟前又沒人,她簡直快要嚇死了。慢慢的泡全出來,嘩啦破了,原來裏面是個娃娃,一顆心放到了肚裏,自己給自己處理處理,包好孩子就趕快做飯了。等男人回來聽見屋裏娃娃哭,知道是生了,問了男女,進屋稀罕稀罕娃娃,吃完飯又去生產隊幹活了。李大嬸說,她們這輩女人差不多都是苦命的。

轉年我就有了兒子,婆婆就專門給我看孩子,我和老公下地幹活。

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我忙着做飯,就順便把狗的飯也做出來,是玉米麪糊糊,我順手就把狗食盆放在地上。幫我燒鍋的婆婆沒看見,一腳就踩到了狗食盆裏,滾燙的糊糊燙得她哎喲地尖叫起來,我迅速地衝過去,一手抓着她的褲子提着她的腿,另一隻手不容分說地脫掉了她的鞋,又麻利地拽下她的襪子。天呀,我驚呆了,這是咋樣的一隻腳呀,扭曲變形,奇醜無比,大腳趾格外的大,擠到了中間,其餘的四個腳趾在腳的'外側,向腳心彎曲着踩在腳板底下,畸形的足弓很高。我提着一隻襪子傻愣愣地怔在那。婆婆又羞又惱,“哎呀,你……”她叫着,但沒有說下去,就光着一隻腳,一瘸一點地,逃也似地跑回她屋。老公出來問咋回事,我慌忙告訴他,“咱娘腳燙着了,你快去看看!”其實我確信,由於我迅速地脫下了婆婆的鞋襪,她的腳沒事。一會老公回來了,我問他,“咱孃的腳咋樣?”他說,“咱娘說沒事。”我尋思着婆婆沒讓老公看她的腳。老公又埋怨我粗心大意亂放東西,我默默地聽着。幾天我都不敢看婆婆的眼睛,就像偷了她的什麼寶貝一樣心虛。

一個夏日的午後,樹蔭下,婆婆在看着兒子玩。北方的夏季無論太陽怎樣的毒辣,樹蔭下總是涼爽愜意。我搬個小板凳坐在婆婆身邊,怯怯地問,“娘,你的腳還疼嗎?”“早就不疼了!”婆婆向我笑笑,很平和地說,“走路多了還會疼。”“娘,剛裹的時候很疼吧?”我問。“傻孩子能不疼嗎!”婆婆依然微笑着說。接着婆婆又絮絮叨叨的講了她和她們的故事。

婆婆五歲裹腳,她坐在小板凳上,先用熱水洗腳,然後用藍色的漿洗得平平整整的裹腳布兜住後腳跟,再繞到腳背,讓出大母腳趾,把其他的四個腳趾兜住向腳底內測用力拉,然後再一層層用力裹起來,最後用針線縫上再穿上鞋。腳呀就生疼,還得走,不走不成型呀。八個腳趾得全部脫臼,錯位。晚上就更疼,就像在火上烤一樣火燎燎的疼,打開裹腳布看,腳趾都淤血成紫紅色的。這只是裹尖,還有裹瘦和裹弓,一次比一次疼,跟上大刑一樣。也有感染潰爛,發燒送命的,裹腳就是女孩子又一次的鬼門關。

婆婆說,李大嬸原本有個姐姐,就是裹腳時感染了,發燒,渾身起血點子,後來就昏迷了。女孩子命賤家裏沒人管,李大嬸的母親也是小腳,她揹着昏迷的女兒走了十多裏山路找大夫,等走到大夫家孩子早就沒氣了,她又把孩子揹回來,背到後山的陽坡上。從此她家的女孩子就再也不裹腳了。李大嬸的大腳是姐姐命換的,她沒嘗過裹腳的疼,只會羨慕小腳的美。

其實婆婆的腳也不算裹成功的,裹腳要裹到成年,有的要裹一輩子。婆婆十幾歲時新中國成立了就不讓裹腳了,那時還想不通呢,自己還偷偷地裹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放棄了。

婆婆沒有讀過書,由於裹腳也沒有開心快樂的童年,從小就做女紅。婆婆的手很巧,什麼都會做,棉衣,單衣,鞋子。一次兒子的鞋前尖壞了個洞,她就用一小塊花布剪了個雲的圖案縫上,圖案漂亮,針腳細密勻稱非常好看。她給自己做的鞋也很是精緻漂亮,年輕點的女人都不會做。

婆婆不到二十就嫁給了公公,公公是家裏的長子,奶奶婆也是小腳,是更小的小腳。一大家子十多口人的飯食就歸了這婆媳倆。隔一天就得磨一次面,是人推的磨,很是辛苦。沒想到,第二年婆媳倆先後生了孩子,婆婆生的女兒,幾天就夭折了。奶奶婆生的就是老公的小叔,奶奶婆卻沒奶水,餓得小叔整天哇哇地哭。婆婆傷心着自己短命的女兒又可憐着小叔,女人的母性吧,她開始用自己的奶水餵養小叔,直喂到小叔會吃飯。婆婆去世的時候,小叔得到消息後悲痛萬分,電話裏哽哽咽咽地說,沒有這個嫂子興許就沒有他了,……

後來婆婆又有了兒子,女兒,也就是老公的大哥大姐,幾年後就是連年災荒,開始吃不飽了,吃野菜,吃樹皮,婆婆說麥苗也能吃,真的無法想象麥苗怎麼能吃。婆婆的孃家人都移民到了東北,家裏日子實在不好過,草根都沒有了,樹都沒了皮,真的有人餓死啦,她和公公決定賣了家產闖關東。

我的小腳婆婆就這樣爲了生計用她的小腳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婆婆對我說,她沒偷過東西沒要過飯,說的時候眼睛裏分明有着那種驕傲和自豪,我懂得這是弱者的自尊。婆婆是個普通的女人,是那個年代女性的縮影,勤勞,質樸,善良,堅韌,是她的小腳趟出一條生存之路,是她柔弱的肩膀撐起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