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在婆婆最後的歲月裏，我每一天都以淚洗面。這一生從沒有走出鄉村的婆婆，在彌留之際最想去的地方是在我們小城她弟弟那裏。她要重新感受一下大海，因爲舅舅所在的家鄉，是黃海北岸。爲了圓了婆婆最後的夙願，愛人僱了一輛麪包車，一路上再三囑咐司機開慢一點，婆婆那時候已經離不開氧氣瓶，撤了氧氣瓶，她的生命就會完結。我永遠忘不了，老人由於馬上要看到親人和大海，臉上洋溢的喜悅，給了我們做兒女的一絲溫暖與春天。
我抱着婆婆的頭，讓她的身子緊緊依靠着我。那些日子，婆婆每時每刻都要我陪在她身邊，見不到我她就着急。當她的腿腳還靈活時，她怎麼也不肯讓小輩兒爲她接屎端尿。婆婆是個要強的女人，一個屋檐下、一個碗裏，風雨同舟了這麼多年，她從沒有在我們面前索要什麼，哪怕是一支雪糕的價錢。
山裏的人命賤，小病小災的咬一咬牙也就過去了，實在不行了，吃幾片去疼片，就了事。春天時，我和婆婆還談笑風生，在自家的小院子，侍弄韭菜。婆婆還計劃着冬天到舅舅那裏貓冬。但是不久，婆婆在那天早上，吞吞吐吐的告訴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對正月間就扛着行李出去打工的愛人，我一開始不想驚擾他，怕他在高空作業分心。當我找文化站朋友的轎車，把婆婆送進縣醫院。一檢查，醫生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埋怨我，爲什麼纔來醫院？我的身子在傾斜，醫院在搖晃。老人患的是糖尿病綜合症，必須立即搶救！猶如五雷轟頂，這是爲什麼？昨天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我眼前一黑，伸出手想抓住前方，卻什麼也沒有抓到，還是那位醫生攔腰拖住了我。
事不宜遲，醫院安排來擔架將婆婆火速擡進急救室，世事的變遷，令我舉手無措。更使我難以接受的是，就在急救室的第三天，婆婆已開始神志不清，說着胡話。不配合醫生的治療，整個人進入了癡呆狀態，掛吊瓶隨時都會給拔了，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人了。我只得打電話叫愛人回來。半個月後，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我們嚎啕大哭着，不顧在大庭廣衆之下。我已沒有了淑女形象，捧着婆婆涕淚長流。在靠氧氣維繫婆婆呼吸的那些時光裏，我度日如年。
婆婆喜歡吃餃子，我買來羊肉剁成碎末，放上蔥姜香菜，包成小元寶那麼大，煮好了，一勺一勺地喂她。三月的天氣，春暖花開，婆婆坐在炕上，看着一對蝴蝶在窗口處，翩翩起舞。很羨慕的眼神。那一刻，我多想替她擔下所有的病疼，讓暴風雨潑灑在我身上。給老人一個健康。家，不是富裕。婆婆窮了一生苦了一生，在我們面前也沒享受什麼幸福。我虧欠她的太多了，當婆婆在這個世界的日子進入倒計時，老人最終連說話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那個黃昏，我給她用溫水擦洗身子，她乾裂的嘴脣哆嗦着，想說什麼，又沒法說出來。手指向她平時用的針線笸籮，我輕輕抖摟開這個針線笸籮，從一隻襪子裏翻出了一張存摺！五千元的存摺。婆婆啊！這些年，你彎着腰在街上撿拾垃圾，攢了很多就賣給來收荒得人，逢年過節我們給你的錢，你一分沒捨得花。手心裏躺着這張存摺，我潸然淚下。在如此一個人情似一張薄紙的社會，婆婆啊，我的媽，原來我們一直活在你的目光下。
叔輩大哥來我家，問及了存摺的事。這幾年是大哥上銀行給婆婆辦理的存儲。大哥含着淚說，嬸子留着這筆錢，就是爲了嚥氣後買一口上好木材的棺材。你們知道……成子的身份。大哥欲言又止。我們何嘗不知大哥話裏有話，愛人成子是婆婆抱養的棄嬰。婆婆有這方面的顧慮也在情理之中，她怕手掌裏擎起的小樹，當她暮色殘年後，不會爲她遮風擋雨。婆婆啊！多少光陰裏，你給了媳婦子棉襖一樣暖和的溫度。儘管，我們沒有山珍海味孝敬您。可是，媳婦子有一碗苞米粥也會端在你嘴巴下。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日子。我們哪裏敢怠慢了您。怠慢了老人，就是將做人的道德禮儀抹殺！你辛辛苦苦把兒子撫養大，兒子又豈能昧了良心，不把您好好來報答？！一個不懂得感恩與孝敬父母的人，即使他在塵世如何繁華，那也是失敗的。
從不輕易流淚的成子，在這一刻卻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了。什麼是幸福，我們的少年青年都可以輕鬆度過，只是在耄耋之年，當我們像一棵老樹沒有了生命的'精華，不知哪一時刻就會被一場突然起來的風雨連根拔去時，能收穫到晚輩給我們裝點的漫天晚霞，爲我們撐起遮擋風寒的牽掛。這纔是普通人的幸福。
是的，婆婆就是想看看大海，看看她在世上唯一的弟弟。當我們攙扶着婆婆佇立在波瀾壯闊的海岸線上，感到了人類的微不足道和渺小。婆婆、還有更多的人，他們相繼離世，碧波萬頃之中，人僅僅是滄海一粟，爲什麼不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寸光陰？！那一葉葉小船從一個碼頭駛向另一個碼頭，正是人生從此岸到彼岸。航行的過程才耗盡了所有的時光。
在告別舅舅一家人後，婆婆迴光返照的說話了。她拉着我的手，不，是死勁的攥着，生怕我像蝴蝶一樣飛走了。“青兒，媽這一生知足了，有你做我媳婦子，我一直都幸福着呢。求你件事行嗎？”婆婆哽咽着聲音說“要是真有來世，你能不能還做我媳婦子？”我拼命的點着頭，“媽……我將頭埋在婆婆的懷裏，很久很久不肯起來。多少年來，婆婆就是我的影子，茫茫的山巒，孤獨的鄉村。婆婆陪伴着我在地裏耕耘，春夏秋冬，我們如影隨形。如今，我心如刀割，因爲婆婆就要永世的離開我。如果，能拿我的青春延續一下婆婆的生命，上天啊！滿足我吧！我扛不住親人的撒手別去。也許在此後的慢慢時光裏，我只能自己慢慢療傷。
我們只在家裏照顧了婆婆四十天，她就閉上了眼睛。那天，下野地飄着霧濛濛的小雨。按照鄉里儀式爲婆婆進行了高級別的喪葬。但是，我清楚再豪華的喪葬，也挽留不住婆婆奔赴天堂的腳步了。對着蜿蜒的山路上，對着擡着靈柩越走越遠的人羣，我雙膝跪地，向婆婆叩長頭。婆婆，請讓我喊一聲媽。您走好。我會用今生的真情爲您超度，祈禱你在天堂幸福安康。假若真有來生，婆婆，我願意做您的媳婦子。和您一起看天邊日升月落，一起侍弄我們共有的菜園子，一起將歲月盛在一支碗裏，細細的咀嚼，靜靜的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