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媽臨來深圳之前，特意把春環帶到了自家的自留地裏，一一指點給她看，說：“這幾大片地裏的良種板栗樹都是我家的。我去深圳後，這些樹每年結的板栗就都歸你了，但是你要幫我看護着，別讓鄰居們當做柴火給砍了。”
春環家離我家只有一百米左右，她老公在外面打工，她在家帶着兩個孩子，照顧自己的父母。春環的姐姐大我兩歲，嫁給了縣城裏的一位中學老師。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放羊，割豬草。她家有十多株十多米高的土板栗樹，每年都結滿了板栗。那個時候，我老爹才找來了幾株土板栗樹幼苗栽下，都還沒在長大。
每到十月，板栗成熟的時候，趕着羊羣從她家樹下經過，山風一陣陣吹過來。那些板栗就從裂開了的板栗刺球裏脫了出來，掉在地上。有一些板栗會直接擊打在我們的頭上，打得頭皮生疼。春環的姐姐就歡喜地跑了過去，撿上一口袋板栗，再趕過來，分我一半。我們在山坡上，撿來乾枯了的樹枝，用火柴點燃，把板栗丟在火堆上燒。火堆裏不斷地吹來“砰砰砰”的聲音，那是燒熟了的板栗爆裂的聲音，然後，就有爆裂了半邊殼的板栗飛了出來。落在附近。我們跑過去撿了起來，把灰吹掉，放在嘴裏，感覺特香特脆特脆。
以前的那種板栗樹，從栽下成活到開花結板栗，要十多年的時間。而且佔地面積較大。所以，一般人家都不栽板栗樹。只有土地比較富餘的富農和地主家裏才栽種。比如春環的爺爺就是富農，我家的鄰居則是地主。他家的板栗樹更多，有半邊山，幾十株。每株板栗樹都要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環抱，才能圍繞過來。那片板栗山就在我家屋後，板栗樹下就是他家的祖墳地。
七十年代末，地主已經被貧民們徹底打倒了，並踩上了一腳。所以，他們家經常被其他村民們欺負，還不敢還嘴還手。每年板栗成熟的時候，他家的板栗樹下總是很熱鬧，村民們一有空閒，就跑過來用手中的木叉翻動樹下的板栗樹葉，撿板栗。運氣好的話，一個鐘頭可以撿到五六斤剛從樹上掉下來的新鮮的板栗。老媽因爲平時和地主家關係還不錯，不允許我去板栗山上撿板栗。但是，老爹不管這些。老爹是個走村串戶的手藝人，每十天半個月回家一次。他回家後，就偷偷地把手電筒塞給我，說午夜時分散落的板栗更多，讓我午夜時分去板栗山上撿板栗。
半夜的時候，我從暖烘烘的被窩裏鑽了出來，悄悄地開門出去。山風一吹，接連打了幾個哆嗦。睜着惺忪的眼睛，高一腳第一腳地往山上走。走到板栗山上，看到板栗樹下一座接一座黑乎乎的墳堆，就清醒了，心裏開始發虛，小心肝兒“砰砰砰”地跳個不停，有點害怕了。在樹下站了好一會兒，接連幾陣山風吹過，從樹上脫落下來的板栗，“噼噼啪啪”砸在地上的落葉上，在寂靜的夜裏，特別清晰，誘惑特大。一咬牙，拿着口袋，鑽了進去。埋着頭，一口氣撿了大約兩斤板栗後，才站直身子，往四周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這時，頭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忙用手電筒照了一下，一隻松鼠“簌”的一下，躥上了樹梢，不見了。舒了一口氣，彎下腰繼續撿。又撿了一會兒後擡頭，發現前面有幾隻野狗在遊動。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是狐狸。我用手電筒照着狐狸，狐狸也用它那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我想起了家裏小兒書上的狐狸精，害怕了。提着裝着板栗的口袋，一步一步地退着，退出了板栗林。
2
七十年代末，還是一個食品嚴重缺乏的年代。每年五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老媽都要救濟好幾批從河南、山東過來逃荒的老人或者小孩，她也經常因爲這件事情和老爹吵架。那時，看到別人吃板栗，我的臉總是朝着另外一邊看着。被她看到了，便帶我到山上撿野栗子。土板栗樹就是野生栗子樹經過一代又一代人，改良演變過來的。所以野生的栗子也就是未改良過的野生板栗。
老媽用長長的竹竿敲打着高大的栗子樹枝，栗子像下雨一樣紛紛掉在地上。我蹲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撿着。一會兒，就撿了一竹簍。栗子圓圓的，呈黃褐色，有小手指頭大小。剝開後的米仁，花生米大小。氣味跟板栗相近，但是，沒有板栗那麼甜，有點澀味和苦味。我吃了幾顆後就不要了，全給了老媽。現在回想起來，這可是正宗的`綠色環保食品，營養價值比板栗高多了。去年，我和老媽聊天，聊到栗子，順手百度了一下：養胃健脾，補腎強筋，活血止血。主治反胃不食，泄瀉痢疾，吐血，衄血，便血，筋傷骨折瘀腫、疼痛，瘰癧腫毒等病症。栗子生吃每日五至八顆，有很好的止血功效，對於吐血、便血效果更好。
我家的土板栗樹是大哥出生後的第三年栽種的，有十多棵。我讀國小五年級的那年，開始試枝結果。第二年就收穫了幾十斤板栗，第三年就有幾百斤了。每年五月份，滿樹的板栗花開了。這些花，呈粉白色，條狀，大約有四五寸長。花開出來後兩到三天，花蕊上就會分泌出一種粘液。蜜蜂們一羣羣圍繞着花朵，忙碌着採花授粉。地主家的楚兒小我一歲，那時，是我最忠心的手下。他說，他品嚐過這些粘液，淡淡的，甜甜的。他摘下了其中一朵，要我品嚐，被我拒絕了。
大約十天半個月後，那些花就捲曲了起來，慢慢枯萎凋謝了。然後，一個個淺綠色的刺球就長了出來。刺球越長越大，到了九月份，就有了雞蛋大小，然後，不再長了，由綠色漸漸變黃。在秋風的吹拂下，這些黃色的刺球慢慢裂開成十字形的裂紋。到了十月份，裂紋漸漸變大，裂開出一個大大的口子，在樹枝上搖晃着，在風中晃盪着。如果有大風吹過，裏面黃褐色的板栗就一顆顆掉了下來。這時，家裏有板栗樹的村民，每天起牀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板栗樹下的落葉中撿板栗。如果不及時拾撿，就會被山中的松鼠，或者黃鼠狼當做過冬的糧食給偷走了。
十月底，選一個晴朗的好日子，一家老小帶着草帽，揹着揹簍，男人拿着長長的竹竿，女人和小孩拿着火鉗，浩浩蕩蕩地去收板栗了。男人爬到幾層樓高的樹上，用手中的竹竿使勁地敲打樹枝上的刺球。那些沒有裂開和已經裂開了的刺球一個個被敲打了下來。小孩們大聲地笑着，嚷着，快活地撿着遍地的板栗。女人們用手中的火鉗，夾起一個個還沒有脫落出板栗的刺球，放在揹簍裏，運回家。
板栗生吃口感最好，原汁原味，甜甜的，脆脆的。當然，也可以炒熟了吃，一般是用火爆，或者是糖炒，沙炒。個人認爲，糖炒最不可取。因爲板栗本身就含有很高的糖的成分，這種人爲增加糖的成分的做法反而破壞了板栗的口感和營養的平衡。沙炒是我們土家人最常用的做法，先把我們土家特有的一種礦砂放在鐵鍋裏炒熱，把每一顆板栗都用刀砍出一條小口，然後倒在鐵鍋裏，和沙一起翻動，均勻受熱。這樣炒來的板栗色香味俱全。火爆板栗是小孩子們最喜歡的一種吃法。抓一把板栗放在口袋裏，冬季裏坐在火塘邊烤火的時候，掏出一粒來，用牙齒咬開一點點口子，丟在火中。一會兒，板栗殼就變黑了。然後用火鉗夾了出來，放在火塘邊，稍微涼一會兒後，剝去燒糊了的外殼，就露出了裏面焦黃的板栗仁，丟在嘴裏，火爆的板栗是最香最脆的板栗。
而城裏人對於板栗的加工方法基本上就是兩種：板栗燉土雞和板栗牛腩粥。前者基本特點：補益氣血，強壯身體，健腦益智。適宜人羣：身弱乏力，記憶力不佳及腦力勞動者。後者的基本特點：健脾補肝、強骨壯骨。適宜人羣：腎虛的人羣。這種做法爲板栗贏得了“腎之果”的美譽。
板栗是不容易保存的。在家裏，我們總是先吃那些撿回來的板栗，沒有刺球的板栗最容易長蟲，或者發黴腐爛。至於那些刺球包裹的板栗包，保存時間則要長得多。我們總是把這些刺球堆在屋角或者地窖裏，要吃的時候，才剝去刺球。大哥讀大學的那年，家裏爲了湊學費，把刺球包裹的板栗全部賣了，只剩下四斤裸板栗。村裏的老人說，沒有刺球的裸板栗，保存的時間如果要長的話，就要用口袋吊在牀前，每天睡覺和起牀的時候，用力地晃盪幾下，讓它們發出沙沙的響聲，這樣，板栗纔不會睡着。不睡着，就不會長蟲或者變壞。那年，從農曆十月底到臘月下旬，我搖晃了兩個半月。大哥回來後，我歡天喜地地抱了出來，大哥吃一顆吐一顆，一連吃了十多顆才吃到一顆沒有變壞的板栗。
3
讀高二的那年，良種大板慄開始在老家推廣。由於良種板栗顆粒大，產量高，生產週期短。嫁接了後第三年就可以掛果。家家戶戶都把自家的土板栗樹鋸掉，嫁接成了良種板栗。我們家也是這樣做的。老爹一口氣把家裏的土板栗樹全部鋸了，請了農科站的技術員嫁接了一整天。這之後，他自己也會嫁接的技術了。
高中畢業後，我去了城裏。家裏的地太多，老媽一個人忙不過來。老爹就請人挖了很多野生的栗子樹苗栽種在自家的山地裏。一年後，老爹去農科站買來了嫁接用的芽枝，花了幾天時間，把這幾畝野生慄樹苗全部嫁接成了良種大板慄樹苗。
我一走出來就有很多年沒有回去了，聽說老家在當地政府的領導下，已經開發成了連片的“萬畝板栗走廊”，還上了日報的頭版頭條。但是，我卻一直沒有吃過家裏種的良種大板慄。2006年秋天，是我離家出走後的第一次回老家。公路兩邊，全是密密麻麻的板栗樹。回到家裏，到親戚家裏串門，走在路上，都可以看到被風吹落在地的黃燦燦的大板慄。老婆和兒子一看到大板慄，就高興得不得了，找了個口袋就開始拾檢了起來。一會兒，就是十多斤。
回深圳的時候，老婆和兒子自己拾檢的，還有親戚朋友贈送的，竟有三大袋，三百多斤大板慄，汽車後備箱裏塞得滿滿的。在老家，我成天穿梭在親戚朋友的酒桌間，並沒有認真品嚐過這種良種大板慄。回到深圳後，我才剝了幾顆嚐了一下，這種大板慄產量是增加了，但是味道和口感卻連烤紅薯的味道也比不上了，更不用說以前的土板栗。我打電話給老媽，說這種板栗口感不好，如果老家還有土板栗樹，讓他們千萬別鋸了。老媽說：附近的土板栗樹都已全部嫁接成了良種板栗，沒有誰家山上還有以前的土板栗樹了。
這三大袋良種大板慄，老婆兒子吃了兩頓後，都不願意再吃了。我只得到處送人，陸陸續續送了二十多天，還沒有送完。後來，大約四十多斤板栗長了蟲，腐爛變質了，被我提下樓丟進了垃圾桶。
大前年，老媽打電話給我，說老家的人都出來打工了，滿山遍野的良種板栗樹沒有人打理了。前年，老媽打電話給我，說由於良種板栗口感不好，現在掉價得很厲害。請人到山上幫忙收一天板栗，賣了還不夠僱人的工錢，板栗全都爛在了山上。去年，我接老媽來深圳住，板栗的價格稍有回升，但是，賣板栗仍然虧本。儘管如此，老媽卻依然捨不得她的那幾畝板栗林。她說：不管賺不賺錢，花了那麼多心血，流了那麼多的汗水，就如自己的兒女了。她把它們託付給了春環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