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纓花枕散文

繡荷姑婆走了,走在了她的生日,陰曆十月七年級。臨走時,她讓我父親給她裝起了那對馬纓花枕頭。一隻枕在她的頭下,另一隻抱在懷裏。然後,帶着滿臉的笑容,滿臉的幸福,踏上了去往天國的道路。人說死人是沒有表情的,可兩天後入殮時,繡荷姑婆的臉依然帶着笑容,只是那笑的皺紋在臉上形成了一朵乾裂的、無色的馬纓花。

馬纓花枕散文

我們家在上上個世紀,屬於比較富裕的家庭,用人們尤其是我的父輩們討厭的一個詞來說,就是地主家庭。我的太爺,知書答理,一生娶了兩個老婆,但大小二妻形同姐妹,關係特別融洽。兩個太婆,一個給太爺生了個兒子,就是我的爺爺,一個給太爺生了個女兒,就是我的繡荷姑婆。尤其是姑婆的出生,給家裏帶來了無限的歡悅。因爲我們家族一直是陽勝陰衰,而且她從小就美麗靈巧,聰敏過人。太爺曾是我們這一帶人羨慕的對象,過着比活神仙還活神仙的日子。

太爺重視對兒子的教育,也不忽視對女兒的教育,雖不能琴書畫樣樣俱教,但在那個時代能讀一肚子詩文,繡荷姑婆也在我們周圍二三十里出了名。女兒家總要嫁做他人婦,姑婆十二歲時,便在兩位母親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女工,由於她的聰明靈巧,小小年紀便做得一手好活,尤其是刺繡,很多針法,她都無師自通,繡出來的東西鮮活生動,常常被婦女們傳至五里八鄉,作爲樣品,爭相模仿。人們都在感嘆,十五六的小姑娘怎麼能有這樣好的技藝!甚至我們這裏的人都在傳言:娶了佟家的繡荷,賽過南山的壽佛。姑婆就像一朵鮮豔的花朵,無時不被鄉親們所關注。

姑婆的少女時代結束在她十八歲的時候。一家有女百家求,姑婆十六歲時,太爺就開始接待方圓百里的媒婆們,他一心想爲女兒物色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婿。最後,他們鎖定的是二十里外張莊的張家。張家少爺是獨子,姑婆嫁過去,不會受欺負;張家少爺是個在外讀書的人,姑婆嫁過去,不會受氣;張家少爺長得一表人才,與姑婆是郎才女貌。我們現在無從得知姑婆當時的心情,只知道當她聽說張家門前有一株合抱粗的馬纓花樹時,她給自己繡的枕頭是兩枝盛開的馬纓花。因爲魚戲蓮葉、鴛鴦戲水實在太俗了,讀過書的姑婆當然要與衆不同。她把絲線劈成最細的絨兒,針針注情,精挑細潤。誰都知道,那個在我們家鄉叫馬纓花的花,是愛繡花的婦女們避而遠之的對象,小葉對生的羽狀複葉就已讓許多婦女望而卻步,更不用說那盛開的.粉紅色花瓣,對,那不能叫瓣,應叫花絲,細得在手裏都捏不住。可帶着對新生活無限憧憬的姑婆,卻在三個月內,將少女的一切希望都繡進了那對枕套裏。

收罷麥子,當張家那株合抱的馬纓花樹綴滿了無數個粉紅色的小絨球的時候。姑婆帶着她那對讓無數女子羨慕的要死的枕套,走進了張家的大門,和張家那個已在南京謀事的儀表非凡的男人結了婚。

張莊地處縣城的北邊,是縣城到省城的必經之地,於是美國人就在這裏建了一個小小的飛機場。透過那一排排鐵絲網,你經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羣的美國大兵在裏面走來走去,有時他們也會走出營房,拿着罐頭、餅乾一類的東西逗逗小孩,或和老鄉們換點其他吃的。姑婆結婚時的嗩吶聲也驚動了營房的美國兵們,甚至還有兩個大兵進門強喝了幾杯喜酒。

姑婆的男人的確是個出色的男人,除了長得儀表堂堂,說話可心,更重要的是有本事,是他們家族中在外面幹事最有出息的一個。二十四五就在外面獨當一面,實在不像是在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可男人是風箏,有自己的天空。一個月後,男人依依不捨的離開了姑婆,走時,帶走了姑婆繡的一隻枕套。

時光在姑婆的思念中悄悄溜走。姑婆新婚時的水靈漸漸被憂鬱所包圍。在無眠的夜晚,她總是用手去慢慢摸枕面上一個又一個絨絨的馬纓花,把對那男人的思念傾訴在那粉得嬌嫩嫩的花上。她那還算年輕的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於是出外的時候總是帶着她,讓她散散心。她們是在一次趕集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那幾個美國大兵。二十歲的姑婆雖然渾身上下充滿憂鬱的病態,但在人羣裏,她更像一隻仙鶴,那樣的扎眼,尤其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買完了該買的東西,姑婆和她的婆婆坐上了小馬車,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快到村口時她們碰到了幾個遊逛的美國兵,姑婆把頭深深的低了下去,並拿一塊黑手帕蓋住了自己的頭。然而,當她們在家門口下車時,姑婆還是看到了遠處隨她們而來的美國人和他們閃爍不定的眼光。一種不詳涌上姑婆的心頭,因爲這裏常常傳出,誰家的姑娘、誰家的媳婦被美國人糟蹋了,姑婆對婆婆說以後再也不出門了。

然而姑婆的擔心好像是多餘的,因爲張家畢竟也是村裏的大戶,光天化日下好像也沒人敢怎麼樣。她提着的心漸漸放下了。

那人的來信是秋收季節,說是事業順利,不久即探親回家,並打算走時將姑婆也帶去南京,以免兩地之苦。收到信後的姑婆儼然換了一個人,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暈,走起路來也格外輕便。連我們家的人也格外高興,慶幸姑婆嫁與了好人家,這兩年的苦沒白受。

可還未等那人回來,就發生了一件改變了姑婆一生的事。

那天姑婆的公公婆婆去了一個親戚家,說好吃午飯回來。於是姑婆做好了飯等着他們,但她沒有等到家人的歸來,卻等到了一個醉醺醺的美國兵,就是那個很早前就跟蹤過她的美國人,驚得變色的姑婆癱到在地,沒有人聽見她嘶啞的喊聲,因爲左鄰右舍都到地裏收秋去了。當姑婆的公公婆婆在親戚家吃完午飯回到家時,看到的是躺到在地的、衣衫凌亂的、只有遊絲之氣的媳婦。公公在自己的臉上打來打去,可出了這事,在張家看來,簡直丟盡了面子。況且他們的兒子已是在南京做了官的人了,於是,一駕馬車,拉着遍體鱗傷的姑婆回到了養了她十八年的二十里外的老家。而我的太爺,也因氣急堵胸,撒手而去。在埋太爺的那天,姑婆一縱身跳下了太爺的墓坑。當人們把昏死過去的姑婆揹回了家後,兩位太婆發現了姑婆稍微隆起的肚子。唉!該怎樣去說那段悲慘的日子呢?

是的,該怎樣去說那段悲慘的日子呢?

姑婆被兩位太婆安排在了南山上的一座尼姑庵中,由一個與她們倆交情很好的師太照看。而大她十三歲的我的爺爺,則提了把大斧子跑到機場外轉悠了好多天,希望砍掉幾個美國兵的腦袋。我可憐的兩位太婆,整天提心吊膽,羞憤交加,在太爺走了三個月裏,先後也離開了人世。尼姑庵中的姑婆當然是不知道這些的,因爲爺爺怕她再出事,一直瞞着她。

第二年的大暑之時,我的姑婆在山上的尼姑庵中產下了自己的孩子,我們都無從知道那究竟是個男孩還是女駭,因爲孩子剛一出生,就被平時連雞都不敢殺的姑婆塞到草木灰裏。那個被姑婆稱爲孽種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連五分鐘都沒活到。師太說,當時姑婆瘋了,她們幾個人都拉不住。

那年的春節前夕,爺爺把枯瘦如柴、面容呆滯、立志要做尼姑的姑婆接回了家。而張家那邊,也再無音信。於是,我們佟家,就多了一位曾經人見人愛而現在卻癡癡傻傻的女人。雖說我們這裏有一句俗語:寧給女子十個錢,不叫女子過個年。因爲那是不吉利的象徵,可爺爺怎忍心趕沒人要的姑婆出去呢?於是,白天,傻姑婆就跟着我的爺爺奶奶下地幹活,晚上,她就把那個讓她付出全部真情的枕套拿出來,呆呆的、默默的流淚。

放心不下老妹子的爺爺,曾好幾次的偷偷去打聽張家的兒子,希望他能體恤姑婆,因爲那畢竟不是她的錯。直到有一天,他得到確切的消息,那人在城裏已另娶新歡,他才作罷。於是,他又到處託人,爲姑婆找個人家。然而,姑婆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我的爺爺說:大哥,別趕我走。爺爺縱然鐵石心腸,也不忍再說什麼,但他還是從老妹子那個整晚撫摸着的枕套上,看到了老妹子的心思:她還想着那個男人。唉!可憐的姑婆。

也許蒼天真的有眼,就在爺爺真的不知怎麼辦好的時候,一封從南京城來的信給我們久已死氣沉沉的家帶來了生氣。原來那人新娶的夫人因生孩子難產而死,留下孩子無人照顧,於是他想接姑婆回去。爺爺說:那段日子,是姑婆最開心的日子。人也恢復了精神,她又拿起了針線,不過,她不再繡花,而是一雙接一雙的納着鞋墊 給那個人。因爲她知道那人路遠,怕他把腳走痛。可當她納到第九雙的時候,傳來了消息,南京解放了,他已隨着機關離開南京,去了臺灣。爺爺久久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姑婆,怕她承受不起。然而等不到那人的姑婆慢慢的好像也醒悟了過來,她把鞋墊給了我的爺爺,說:哥你墊着吧,我就這命,認了。誰讓我是十月一的,鬼節的女人,沒一個命好的。爺爺無法再說什麼,號啕大哭。爲這個苦命的妹子!

從此誰也不敢給姑婆提說婚事。

解放後,我的叔父來到了人世,此時的姑婆早已立志不嫁,於是爺爺奶奶就將我的叔父送給了姑婆,讓她後繼有人。並在我家老屋旁另起新屋,讓姑婆永留我家。

日子像流水般走過,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們家走進了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他帶回了一隻馬纓花枕套,只是他的身邊還多了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姑婆默默的接過了那隻枕套,把它鎖在了櫃子裏。在那人走的時候,我卻看見姑婆給他的包裏放了好幾雙鞋墊。不知那是姑婆什麼時候納的,只是能看見那上面的顏色已不太新鮮了。

彷彿放下了所有的心思,後來的姑婆是在愜意中度過的。叔父從小聰明好學,也很早就離開了家鄉,在外謀生。在那人走後不久,叔父就將從不願離開家鄉的姑婆接到城裏去安享晚年。兒子孝順,媳婦賢惠,孫子聰明,姑婆的晚年可謂幸福美滿。爺爺臨去世時,也笑問姑婆:傻妹子,誰說鬼節的女人命不好?就在孫子考上了全國的重點大學後,姑婆對叔父和嬸嬸說,她的任務已經完成,老夢見哥嫂叫她回去,(此時,我的爺爺已去世三年了)擰不過姑婆,叔父只好將姑婆送回了老家,託我的父母照管。

人常說,人生都是一個圈,出生在幾月,就會走在幾月。不想這句話也應驗在了姑婆的身上。十月一日,鬼過節。上午,姑婆和我的父親來到了祖墳,一一燒過紙錢,還給自己的親人們一一叮囑:別捨不得花錢,有她送呢。然而就在下午,她突然坐在那裏不能動了。她拒絕了大家送她去醫院,平靜的說:爹孃叫我去服侍他們呢,我也想我哥嫂了。然後,指揮着我的父親,打開櫃子,拿出了那對枕套。我曾無數次的聽過關於那對枕套的故事,可就是不曾見過,那天,我才見到了:馬纓花已不再是粉紅的,一片白絨絨的,傳說中的細如髮絲的花瓣早已模糊一片。那葉子,也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鮮活,有些地方的絨顯然已被磨得掉得班班駁駁。它再也不是當年那令人羨慕的枕套了,可是我卻知道,它不是被枕成這樣的,是被日夜摸成這樣的。淚,從我的眼裏滾落下來,然而姑婆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涌上了少女般羞澀的笑容,讓我的父親給她裝上枕芯。在大家的慟哭中,她枕着她青春的夢想,枕着她青春的愛情走了。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們:那種在我們家鄉稱之爲馬纓花的花,它的學名就叫合歡花!入藥,可清火、明心、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