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屬兔，長得清秀水靈，濃密的睫毛像黑夜裏一抹幽靜的神祕，右臉頰還有一個能讓人瞬間沉醉深陷的酒窩。
小鳳平常用得最多的是否定句或者反問句。
“我長得不好看。”
“我穿這件衣服是不是不合適？”
“我這菜是不是做得不好吃？”
“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做得不夠好。”
……
小鳳之所以會形成這種“自我否定型”人格，與她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
自打從出生起她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一直都是和母親還有姐姐相依爲命。父親在她即將降臨在這個世上的時候被誤判爲“歷史反革命”而被抓進了監獄。所以小鳳一直以爲自己沒有父親，她也沒去問過母親和姐姐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她自認爲這是一個家裏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小時候由於父親的身份原因，她們母女三人經常會被人嘲笑和欺負，甚至有人會一邊辱罵一邊往家裏扔石頭。一個反革命份子家庭，一個沒有頂樑柱的家庭，在當時的背景和環境下，她們受盡了屈辱和委屈。母親也因此而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去撿爛菜葉和碎麥來養活家裏。聽小鳳說她剛出生不久，母親爲了賺錢還去給別人家的孩子當奶媽，因此小鳳幾乎沒有喝過母乳，從小營養不良，所以身體一直很差。慢慢的，她變了，變得膽小且自卑。她覺得自己很難看很醜陋，她甚至不敢與人對視，害怕面對別人鄙夷嫌棄的目光。
直到八九歲時，有一次在鄰居的譏諷中她得知了父親的存在，她終於鼓起勇氣問母親關於那個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疑問。母親告訴她，其實父親是一位經常幫助紅軍的好人，是被誤判成爲了“反革命份子”。聽到這個消息，小鳳的心裏一下子充盈起來。她開心地告訴自己其實她和所有的小朋友都一樣，她是有父親的，而且還是一位光輝偉大的父親。小鳳告訴我，當知道父親被關押的地方後曾經一個人獨自去看過父親，她坐了船，還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泥濘路，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因爲她聽到內心一路都有隻小鳥在歌唱，她爲之雀躍。她要去告訴父親，告訴他她和母親姐姐受的委屈，告訴他自己從沒怨過他，告訴他自己爲他而驕傲，告訴他，她其實一直很想他。
國中畢業後幾年，知青上山下鄉，小鳳被下放到了生產大隊的學校裏教書。這一呆就是十年。而這十年，是她最開心難忘的十年。因爲自打國中畢業後也是因爲父親身份的原因，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如今在生產大隊她又回到了夢寐以求的學校。小鳳在學校裏教語文，音樂和舞蹈，她將自己對學校的熱愛都注入到了那羣淳樸可愛的孩子身上。她成立了學校舞蹈隊，給孩子們編舞，陪練，將他們訓練得有聲有色，甚至吸引到了別的生產大隊的學校老師來觀摩取經。舞蹈隊的名聲也因此慢慢傳播開來。到每年的修水泥路時，他們就會被請到工地去表演，有時候還會去公社演出，後來甚至被邀請到縣城去公演，舞蹈隊名聲鵲起，小鳳也似乎出名了，經常被請去做編舞和指導老師。小鳳對學校的熱愛是深到骨子裏的，她告訴我，只要活着，她就要用自己的餘熱去溫暖那羣可愛的孩子們。
結婚後，小鳳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男一女，湊成了一個“好”字。小鳳對子女的教育很嚴苛，每天下班輔導完學校老師佈置的作業後，會自己再給孩子們佈置和輔導功課。童年的陰影讓她時刻警戒自己一定要將兩個孩子培養成才，不能被別人看不起。慢慢的，孩子們長大了，小鳳感覺自己教起來有些力不從心，於是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舉家進城，讓孩子們去城裏的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朋友們都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認爲她是窮折騰，還好丈夫是支持她的，於是幾番折騰一家人終於搬進了城。在城裏，小鳳雖然沒有資格去教書，但是她還是努力應聘進了一傢俬立學校做了後勤管理員，她實在捨不得那塊“熱土”。好在子女們並沒讓她失望，長大後也成爲了老師。多年後，小鳳內心仍舊沾沾自喜，告訴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多麼地對。
有一天，小鳳犯了眼疾，她沒有告訴家裏人，而是自己偷偷去藥店買了藥和眼藥水。直到三四天後，小鳳來找我，說眼前有塊黑影在擴大。我立刻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檢查前需要散瞳，小鳳悄悄問我散瞳疼不疼，我告訴她不用害怕，只需點個眼藥水閉目十五分鐘就好。我看得出，她有些緊張。待醫生點完眼藥水，我陪她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突然，我看見她的手一直在椅把上划動着，仔細看了好一會，才發現原來她一直在反覆寫一個“好”字。我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醫生檢查完後告訴我，小鳳的右眼已經失明很久了，這次有黑影在左眼晃動是因爲眼底出血，那些黑影是血擋住了視線。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悲痛？憤怒？內心狂吼着“小鳳你爲什麼瞞着我？！！！”，突然感覺喉嚨一緊，鼻頭一酸，眼眶沉重翻涌，我告訴自己不能哭，至少現在不能。和小鳳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居然沒有發現原來一直以來她都是在用一隻眼睛看這個世界。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小鳳的過去突然像放電影似的在我的大腦裏回閃，一幕幕，一幀幀，我突然感覺自己錯過了很多很多。
後來，小鳳告訴我，很小的時候右眼害病，但是當時家裏很窮沒錢治，於是母親不停地給菩薩跪拜燒紙，然後將紙灰敷在她的眼睛上，慢慢地，她發現自己那隻眼睛看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很久。
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小鳳的性格跟兔子似的，膽小，敏感。後來慢慢才發現我錯了。小鳳一點也不像兔子，她在面對熱愛的事業時，有自己的執着和堅持，那瘋一般的愛一直在心底涌動。而她對家人的愛，又是那麼地勇敢和堅定，同時她又一直默默地承受着傷痛。
那天，小鳳握着我的手說她的母親一直陪伴她到九十歲，她很幸福，她也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小鳳屬兔，她很美，她是我的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