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河的憂慮散文

誠如在自己的母親面前一樣,我在家鄉的河流面前,幾乎是一樣的心境。我不知道,面對家鄉的河流,心情竟然是如此的複雜。

母親河的憂慮散文

對於我而言,這條名不見經傳的河流應該說是家鄉的符號,是溫馨而又美麗的。從地理位置上講,每一條河都有它的發源地,然而至今我仍說不準它的真正源頭。我真的想徒步朔水而上,想了解沿途的具體情況,瞭解它到底彙集了多少條山泉小溪?這大概無人知曉。

在我的想象中,這條河的發源應是散狀的放射性的。因爲河上游凡能看見的每一條溪流,抑或是巖縫、青苔下的每一滴泉水都可能是它的源泉。那凝結於林葉上的露珠,點點滴滴,最終彙集成一泓清流,這就是家鄉的河。

家鄉的河流不是注入長江,亦不是流入黃河,而是曲曲折折地匯入渤海。我常想,這條河自誕生那天起,它便蓄積起足夠的力量,開始它溫馨而浪漫的旅程。它一路流淌、飛瀉、奔騰、咆哮,歡快而愉悅,沿着一條自然恆定的法則汩汩流淌,生生不息。

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中,河流彷彿就是與人類如影相隨的伴侶。一條河流就是一部村莊的成長歷史,一條河流就是一篇永遠續寫着的生命傳奇的大書。人類不能沒有河流,一旦河流消亡人類必將陷入無水之源的境地甚至同河流一起消亡。

家鄉的河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在河裏游水、摸魚、撿卵石,累了就躺在沙灘上歇息。河裏玩膩了,就到林中去摘野花,在樹下看螞蟻搬家。我以一雙驚奇探尋的目光讀着這一方山水,讀着山水中的一切,幼稚的心也開始變得有靈性了,腦海裏便開始着一個神奇的夢想。那個時候,河流是快樂的,沒有憂傷,沒有苦難,因爲除了哺育兩岸萬物之外,河把我頑童的夢想變得五彩嬪紛了。

而今,當我面對家鄉的這條河時,心不免有些沉重。那些美好溫馨的記憶,那些斑駁迷離的童年歲月,已伴隨這條河流的枯竭而喪失殆盡。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棵古老的大樹轟然倒下,接着成片的大樹相繼倒下。南部山區傳來隆隆的炮聲,一座青山被瘋狂地開採,接着又一座青山被破壞,幾年時間就這樣全沒了。青山沒了,樹沒了,植被也沒了。河流也被肢解開來,肢解成數段、數十段。每一段都成了一潭死水,那水開始變臭,顏色也發暗,渾濁不清。已經完全失去了河流的意義。沿岸有了高聳的煙囟,滾滾濃煙遮蓋着晴空,在機械轟鳴下形成的廢水長驅直入,直接注入到家鄉乾涸的河內。這是我們的母親河啊,我親眼看見一位老人面對家鄉的河流,留下痛苦的老淚。家鄉的河流,從此不見了清澈,一直乾涸着。

一條河牀就躺在我的腳下,僵死的蛇一樣地蜿蜒向北。一些濡紅顏色的水,已經不是河水了,而是河岸上面的化工廠排放的污水,並沒有淹沒河牀,在河牀中間蠕動,渾濁的水極淺,卻不得見底,成片的白色浮沫飄在上面。在陽光的刺激下,散發出噁心的臭味。河兩岸的草木,不經意掛住了一些濁物,它們互相拼接起來,在水面上打起漩兒,卻不能痛痛快快順流而下。一些令人不快的氣息,趁機從那些掙扎的漩渦裏逸出,恣意四散開來。已有十幾年的時間,這條河流,就是以這樣的模樣呈現於人。

時隔一年有餘,在這個暮秋的正午,這條河與我再一次相遇。受傷的河流仍在呻吟,用一種冷冷的顫音,向蒼茫大地,抑或向我宣示着它的傷痛。此岸的風已涼,卻不再清新。一些從岸上長出的.記憶,變成了流水的憂傷。在這個小城與村莊之間,它算不上是一條大河。它雖然沒有穿越過名山大川,卻也是從遙遠的年代一路奔波而來。它平躺在這片土地上,用幾千年的時間,講述着一個又一個故事,孕育了一片又一片綠洲。

我的祖先們,用虔誠的姿態和結實的胸膛,匍匐於河的兩岸,將河流的一個個故事根植於這片土地,培植出一棵又一棵的蔥蘢大樹。那些樹蔭下,一代代人的可愛家園建築在那裏,一輩輩祖先的神聖祭壇擺設在那裏。我知道,我和我的鄉親們,沒有誰,不是站在某一棵樹木的某一片葉子下,聽着河水的梵音,將自己努力長成一個會植樹木的人。

同任何一條河流一樣,家鄉的河流也是孕育於苦寒之境,卻爲兩岸的人們和萬物帶來了平靜的福祉。向來以爲,水是蘊含着至柔的福祚,至清的慧性。一條河道,流淌着一河充盈着慧性和福祚的水,並穿越百里千里,將這樣的水,源源不斷地爲山川、田地和村莊送抵。

只需將時光回放到我的青少年時代,那些雨水豐沛的光陰裏,河流是無限的豐滿。四季的景緻,站在岸上,站在水和時光相濡以沫的流動背景裏,慢慢變換着不一樣的赤橙黃綠的姿態。魚蝦在斜陽裏自由地遊動;大片的寬闊溼地,叢生着大量蘆葦,野鴨的叫聲來自蘆葦深處。天傍晚時,一羣天鵝,或幾隻大雁,也會在飛落下來,在葦蕩裏歇息。那時,晚霞中的天鵝,翩翩起舞,引吭高歌。我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住了,癡迷地望着。遠處,是我的村莊,而母親呼喚我的聲音,就在彼岸響起。其時,炊煙已起。河水、炊煙、晚霞、天鵝、水草,母親的召喚,一起呈現在我眼前,夢幻一般……

在人的意識裏,河流一直被敬畏,被懷念,因爲河流像母親一樣哺育了生命。這是一個多麼簡單的事實,而對於每一個單個的人來講,誰也無法親眼看見這個事實,包括亞當和夏娃。

日漸消瘦和疲憊,病態的身軀依然昏昏沉沉地前行。十幾年了,一條河流,就是以這樣的模樣呈現於我的面前。在一座古舊的石橋上,我看見一位踽踽獨行的老嫗,極像我的母親,拄着柺杖蹣跚而來。老嫗的身軀,已經到了枯朽的程度。我的內心,一陣心酸,我想起了母親,想起她年輕的時候,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她經歷了那麼多的歲月,該有一些怎樣的祕密和故事,有一個怎樣的內心呢?

瞬間,腦海裏又一次出現母親的形象。六年前,母親的血管裏流動着的血液,幾乎是凝固的。終於在一個春天,母親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流動了七十七年的血液,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個人會老,甚至一座村莊會老,一條河流也會老嗎?在河流的眼裏,

我們人類,以及萬千生靈,應該都是它的孩子吧。人類見證過一條河流的青春期和壯年期,是否也即將看到,或者正在看到一條河流的衰老呢?果真如此,孕育文明的母體逝去了,那些文明的綠洲之上所拱起的一道道燦爛彩虹,是否會變成海市蜃樓,被時間蠶食而盡呢。

關於一條河流的命運,是如此的與人相似。現在,當我再一次面對這條河流的時候,我發現,它依舊病弱得厲害。我實在不想看到,卻是真切地看到了一條河流悲涼的生存現狀。擡頭遠望,不遠處,一座鋼筋水泥的廠房剛剛建成,廠房離河岸只有幾十米的樣子,一管令人作嘔的污水,已開始向河裏傾瀉。

每一條河流都有它存在的意義。就如我腳下的這條河流,即使它被踐踏得頹廢至此,卻依然在冷冷的風裏飄蕩着一縷悠遠的魂魄。我能夠聽得到它的心跳,它的憂鬱溫和的低吟。我堅信,它的嶙峋的胸裏一定也珍藏着許多美麗的記憶和祕密。一些醜陋,隨逝水遠去,一些美好,被它藏在身下。當我站在這裏,凝望着它的時候,它或許正伸出了手,觸摸着一些深處的記憶和祕密,摩挲着它們的肌膚。或許,一種豐腴的質感,會讓河流的心臟,再次怦然而動,再次注滿春天的情愫。像許多年前一樣,我目視着此間的樹木和草棵,以及每一片雲朵,聆聽着河流依舊發得出拍岸的聲響。幾朵乾枯的野菊,挺立在岸上,我想俯下身去,嗅一下記憶裏的芬芳。我還望見,一條河流,從艱險的遠古走來,歷經了多少彎曲,依然在向寬廣的未來走去。

或許,我們正站在河流某一個彎曲的拐點上。那麼,我們該作出一個怎樣的選擇,是與腳下的河流同行,還是背叛一條河流的方向。

面對家鄉的河流,我覺得自己愧對這樣一條河流。我不知道,家鄉的河流,什麼時候能夠和童年時代的河流一樣,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