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親打來電話，說奶奶去世了。我起初不敢相信，因爲奶奶的身體一向硬朗；但又不得不承認現實，奶奶已有93歲了，不再年輕。父親說，奶奶摔了一跤，幾個小時後，就走了。恍惚間，我淚眼朦朧，彷彿在一個陰暗的晚上，看見一位年邁的老人，在濛濛的細雨裏，在家鄉的田間小路上，在那些泥濘的山路上，她一個人，佝僂着背，拄着一根樹枝，艱難地行走。
說實在的，我和奶奶的關係並不像別的祖孫那樣好，我們之間，彷彿有很多的話都不能明說，只能用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去傳達那種我們無法割捨的祖孫之情。
記得有一年的`秋天，我只有五歲。有一天，父親和母親因故要到幾十公里外的舅舅家去，就把我託付給了奶奶。到了傍晚，爺爺回來了，看見我和姑姑吃飯，就問奶奶是怎麼回事；聽完奶奶的解釋，爺爺順手提起一桶水就潑在奶奶的身上。我嚇得悄悄從椅子上溜下來，一口氣跑回了自己家裏。家裏的門上了鎖，我進不去，只好躲在屋前的谷田裏。天黑後，我看見奶奶哭着來來回回地跑、一次又一次地喊我的名字。我當時很倔強，就是不出聲。第二天凌晨，奶奶藉着微弱的光，在田裏發現了我，抱着我又是摸，又是笑。現在，我能想象，奶奶那時度過了怎樣的一個夜晚。
從此我看見爺爺就很害怕，直到高中以後，才和他有了一些交流。而奶奶總覺得虧欠於我，和我說話並不多，每次看見我，都只會笑，遇到有好吃的時候，就向我招手，把我叫到碗櫃旁，很快從裏面拿出幾個糖或幾塊餅乾塞進我的口袋裏，然後，把我推到門外。其實後來生活條件好了，到爺爺家吃飯也是常有的事，她並不需要這樣遮遮掩掩，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奶奶不是本地人，和她的母親逃難來到我們村子，我的高祖母收留了她們，時間久了，和爺爺有了感情，就留了下來。奶奶一生勤勞，對爺爺也是言聽計從，對自己卻從來沒有奢求。那時候家裏窮，人口又多，一張張的嘴都是要吃的，很多次吃了上頓沒有下餐。因此，他們只知道幹活和節儉，勉強將六個孩子養大。我父親是老二，結婚只有三天，就與爺爺分家，不再享用爺爺的口糧。父親說，很多家裏因爲飢餓丟了孩子，唯有爺爺家，六個孩子全活下來並長大成人。
在我的印象裏，爺爺和奶奶總是不停地做事，天剛亮就來到地裏，天黑了纔回家，遇到農閒的日子，不是砍柴就是積肥，從來都不曾清閒過。奶奶總是像爺爺的影子，無論在哪裏，總是跟着爺爺，哪怕空着肚子，她都覺得幸福。爺爺離世的前三天，還在開荒，準備種植油菜。臨去時，他驕傲地對奶奶說：“老婆子，我給你積攢了20年你都用不完的糧食和錢！”那份自豪的神情，讓我們落淚傷心。
從那以後，奶奶就住在我們家裏，只要我回老家，都給她帶一些她能吃的食品，而她都會大聲地說：“我又享到孫子的福了；就比你爺爺有福氣。”晚年的奶奶總會說一些她小時候的事，她說她家的屋前有一口池塘，後面還有一座山。說到最後，總會嘆氣地說：“在什麼地方，我也不記得了！”然後，拉着我的手，對我說：“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每次我都覺得好奇，問她什麼事。
她說：“我怕我百年以後，沒有人到你老外婆的墳上去！”
她說的老外婆，就是她的母親。在奶奶人生的記憶裏，她總忘不了那段逃難的歲月，那個在災難面前與她相依爲命的親人。如今，奶奶也像當年她的母親一樣，開始了又一次遠行，去迎接又一個人生，在她留下的那些無盡的思念中，在那些我孤獨、失望或脆弱的夜晚，我就會想起那個勤勞的老人，那個堅強的老人，那個在苦難中走過來但又幸福的老人。
願奶奶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