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奶奶和井

  奶奶和井

在歲月的長河裏,人就像一隻小船,隨波逐流,浮浮沉沉,風一程,雨一程。或許你還沒回過神來,眼前的風景已經改變,有的人已到終點,有些事已成爲過去。

經典散文奶奶和井

過去總是讓人懷念。對過去,我總是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情。這種情,和風月無關,和故鄉有染。

可是,故鄉已與我漸行漸遠,不管我如何努力,終究抵不過無情的歲月。我只能在回憶裏重溫那些溫暖的片斷。

眼前浮現一口井一口並不古老卻模樣滄桑的井。

這口井座落在村子前面的稻田的一角。這是一口吊井。井很深,水面離井口有一丈多高。井口是圓的,用磚頭砌成,高出地面大約二十公分,上面用水泥粉刷得非常光滑。井旁立着一根水泥柱,柱子上掛着一根杉木做槓桿,杉木的一頭綁着一塊廢鐵,另一頭連着一根丈多長的鐵桿,鐵桿的下端是一隻木桶。打水的時候,要用力握住鐵桿把水桶壓向井下這工作很吃力,還需要一定的技巧。打滿水後,往上提卻很輕鬆,只要稍微用力,水桶就在槓桿的帶動下上來了。

井的四周都是稻田,春夏秋冬,不斷變換着顏色,或翠綠,或金黃,或灰暗。這口井,卻從來沒有變過,井臺、井沿永遠是那種灰不溜秋的顏色,像村民裸露在外的皮膚。

記憶中沒有這口井的來歷。故鄉並不缺水,屋前有一條河,清澈見底,屋後有小溪,流水潺潺。兒時村裏人用水,要麼是河水,要麼是溪水。吃的水,用的水,都一樣。人吃的水和畜生飲的水,並沒有兩樣。而隔壁村子都有水井,走五六裏小路到鄰村去挑一擔井水,就成了艱鉅的任務,挑回來的水也就顯得相當珍貴。後來忽然有了這口吊井。當然,水井是不可能憑空冒出來的,自然是經過了一番努力,只是當時我年幼,不會去關心這些事罷了。這口井卻着實讓村裏人驕傲了好一陣子。這口井的水清冽、甘甜,冬暖復涼。炎炎夏日,喝上一口涼中帶甜的井水,又解渴又消暑,那可是人生一大享受。白天挑一擔水回家,總有人拿一個水舀到你桶裏舀水喝,一路走,一路舀,往往一擔水挑到家裏就只剩下兩個半桶了。因爲水好,外村人勞動之餘到這口井裏挑擔水回去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他們還感激涕零,認爲是我們村的恩賜。冬天,井口有縷縷霧氣升上來,打上來的水像溫水一樣。於是,井臺上就熱鬧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把衣服和菜都搬到井邊來洗了,倒水聲、錘衣聲、說笑聲響成一片,讓冬天的空氣都活躍起來。過年的時候,挑水的人就會在井邊排起長隊。新年的七年級至初五是不能挑水的,所以大年三十那一天就得把家裏的水缸挑得滿滿的,預備幾天的用水。每一次過年,水井就要見一次底。

水是鄉下人的生命。記憶中,奶奶每一天的工作都是從挑井水開始的。天剛麻麻亮,伴隨着幾聲劇烈的咳嗽,睡在牀那頭的奶奶就起牀了。起牀後的奶奶先幫我把被子重新蓋嚴實,再隔着被子拍拍我,嘴裏說:乖孫子,多睡會,奶奶挑水去了。然後我就聽到一陣扁擔和水桶的撞擊聲、開門聲,最後奶奶的腳步聲消失在屋外。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我聽到水倒進水缸的聲音,接着廚房裏的煙就飄進了我睡覺的裏間,沒過多久,煙霧漸漸淡了,紅薯的清香又鑽進了我的鼻孔,引得我肚子裏的饞蟲咕咕亂叫。

中午,奶奶挎着籃子,提着水桶,先在自家菜園裏摘了蔬菜,然後到井邊把蔬菜洗乾淨,回家時順便提回一桶井水。如果是夏天,奶奶就會喊我:乖孫子,快來喝新鮮的井水!有時我不渴,只管坐在地上玩泥巴,奶奶就會板着臉舀一勺井水遞到我嘴邊,說:你這毛猴子,只管玩泥巴,這新鮮的井水喝了好。直到我喝了半勺水,奶奶臉上纔會露出笑容,這時她完全放下了長輩的架子,竟有點賴皮地說:來,還喝一口。好像我喝了這新鮮的井水身上就會長一塊肉,或腦子裏會長几個聰明的細胞似的。

傍晚時分,奶奶去井邊是必不可少的。同樣在井邊洗菜,然後挑一擔井水回家。這擔水就成了一家人晚上的洗漱用水。

兒時,我家裏窮,父母爲了全家能填飽肚子,每天早出晚歸,拼命幹活,家務事就全部落在奶奶身上。而奶奶除了照看我們兄妹四個,餘下的事都和水有關。煮飯、煮豬食、洗洗涮涮和我們幾個孩子洗衣服,都得用水。所以在我的記憶中,奶奶每天都往返在家和水井之間,不論颳風下雨,不管冰天雪地,從無間斷。頭髮花白的奶奶穿着一身藍布大褂、佝僂着身子、一步一晃挑着水桶的模樣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

從上學開始,我就有點同情奶奶了。奶奶去井邊挑水、洗菜,我就會像跟屁蟲一樣跟着她。有時看到奶奶吃力地往井裏壓吊杆,我就會幫着用點力。當然,往往是越幫越忙,甚至惹出事來。有一次,我竟趁奶奶不留神,抱着吊杆,哧溜一下和吊桶一起沉到了井裏。奶奶沒回過神來,還以爲我掉井裏了,當時急得呼天搶地,把自己的頭使勁往井沿上碰。等聽到我在井下叫奶奶時,她才慌慌張張把吊杆往上提。我回到地面的那一刻,從沒打過我的奶奶對着我的屁股啪啪就是幾巴掌,打得我像殺豬似的叫喚。奶奶見打哭了我,呆了呆,忽然抱着我,連聲問:乖寶,打痛了沒?還痛嗎?還痛嗎?

夏天的晚上,跟奶奶一起去井邊乘涼,那是最愉快的事。夜色柔和,涼風習習,農作物和野草的清香撲面而來。蛙聲、蟲鳴,響成一片。天上,明月當空,繁星點點,幾朵白雲,悠閒地飄過。我們兄妹幾個追螢火蟲追累了,就坐在奶奶身旁,聽她講些古老的.故事。奶奶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但內容要麼是因果報應,要麼是勸人向善,要麼是忠孝禮義。這也許和她啓蒙所學的人之初,性本善有關。看到井中那輪又圓又大的月亮,我們兄妹幾個突生淘氣之心,故意合力把吊桶壓到水面,一陣亂攪,把水中的月亮攪得支離破碎。奶奶見了,勃然大怒:你們怎麼這樣淘氣!這月亮在水裏好好的,多好看,又沒惹你們,你們爲啥要把它破壞了?我就故意對奶奶說:奶奶,我們在撈月亮呢。誰知奶奶更加惱怒:你這個毛猴子,倒哄起奶奶來了。你們給我記住了,以後不能說假話,好看的東西就算不是你的,也不能眼紅去破壞!其實,那時我已在書上看過猴子撈月的故事,靈機一動才搬來哄奶奶開心。不過奶奶講的故事和奶奶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有時,也會碰到危險。那時鄉下蛇多,有一次,我追螢火蟲的時候和一條蛇相遇了。是一條鴨公蛇,它在月亮下高昂着頭,擋在路中央。我天生怕蛇,當時驚呼一聲,嚇得腿都軟了,竟不知逃避。奶奶聞聲,連滾帶爬地擋在我和蛇之間。那蛇不知中了什麼邪,張口就咬,剛好咬在奶奶那又厚又硬的木拖鞋上,奶奶另一隻穿着木拖鞋的腳一腳下去把蛇頭踩了個稀巴爛。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踩死了一條劇毒的鴨公蛇,當時在村子裏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冬天跟着奶奶去井邊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井臺四周就是稻田,有時奶奶挑水時會帶一把鋤頭,在稻田裏挖泥鰍。那時的冬天比現在冷,裸露在外的手和耳朵會被凍得通紅,就算穿在鞋子裏的腳也會凍得麻木。奶奶在泥巴里尋着泥鰍,不時把手伸到嘴邊哈一口氣,或跑到井邊打一桶水上來,把手伸進水裏暖一下。如果運氣好,奶奶就會帶回來幾條又肥又壯的泥鰍,這時我們就有口福了。奶奶把泥鰍炸得表面焦黃,放上紅辣椒、蒜,那味道可真是太美了。由於人多泥鰍少,一般我們每人只能分到一至兩條泥鰍,但如果有多餘的,我飯底下往往能多一條。我是長孫,人長得又瘦,奶奶常常偏袒我。奶奶自己從不吃泥鰍,但總要看着我們把碗裏的泥鰍吃完,連泥鰍頭也不準丟掉。

那一段歲月雖然很苦,但感到很快樂,很溫暖。

其實奶奶不只對我們幾個孫子好,她對我父母也非常體貼。她是看我父母辛苦,纔不顧年老體弱,拼命幫着幹活。因爲父母反對她挑水,她每天天剛亮就把水挑好,中午、傍晚也早早地把水挑回家。奶奶七十多歲的時候,身體開始不好,常常因病臥牀,我們兄妹也漸漸長大,父母就堅決不讓她做事了,可她身體好一點,就會挑着兩隻提水桶挑半擔水回來。我讀九年級的時候,開始爲家裏挑水,那時奶奶的身體更差了。

奶奶勤勞一生,養成了幹活的習慣,在她生命最後的那一段時間,仍忘不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時,她會偷偷地溜到井邊提半桶水回家。

終於有一天,奶奶倒在井邊,再也沒有回到家中。

奶奶走了,從此,我這個吃着她煮的飯長大、身體裏流着她的血的人,生命裏也有了她的顏色。

再次回到村子的時候,那口井已經廢了。村裏人很多都遠走高飛,剩下的人也吃上了自來水,井似乎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往日那種熱鬧的景象也變成了回憶。可我卻對那口井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爲奶奶,也因爲我是喝那口井的井水長大的。

井廢了,挖井的人不在了,挑水的人也走了,我的思念像井壁上的苔蘚一樣氾濫,像井邊的野草一樣綠了又黃,黃了又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