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的老風箱散文

每次回家探親,故鄉都悄然發生着變化,好像又梳妝打扮了一番,一次比一次乾淨、整潔。經過近半個世紀的變遷,童年時的故鄉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張發黃的老照片。房屋、樹木、街道無一例外地變了模樣,包括家裏的那些老物件,逐漸閒置或廢棄了。幾年前父親去世後,母親就跟着我弟弟一家出去做事了。家裏經常空蕩蕩的,煙火氣也少了。回家的次數雖然少了,但故鄉一直在我的心裏。每次回家,對故鄉一草一木的那種親切感依然如故。尤其看見家裏的那些老物件,心裏特近乎。歲月匆匆,童年不再,總喜歡在這些老物件上搜尋舊年的影子。

記憶裏的老風箱散文

比如伙房裏這件“傳家寶”,一個燒火做飯用的舊風箱。風箱,也有不少地方叫“風匣”,一種簡單而古老的木製吹風機械。據說這是老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跟我家北屋衝門口那張八仙桌一樣古老,八仙桌是我奶奶陪嫁的嫁妝,至少是清末民初製作的老物件了。這件傳家寶,甚至比我爺爺的“資格”還老。它見證了我家幾代人的成長,天天目睹我們幾代人的柴米油鹽、一日三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歷盡了滄桑。

這件其貌不揚的舊風箱,是經過大風浪的,經過戰火洗禮的。

1943年,日本鬼子“掃蕩”。一聽說“鬼子來了”,全村男女老少都立刻轉移——年輕的女人用鍋底灰抹成黑臉,男人們隨身帶點吃的和衣裳就拉家帶口四散逃命。那時父親才十來歲,還好奇地站到墳頭上看熱鬧。被爺爺一把拽了下來,抱着他騎上了毛驢,牽着驢就往村外逃。據父親說是躲到了一個地窨子裏躲了兩天。

可家裏卻遭了秧,鬼子兵把各家都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就胡亂朝屋裏放了幾槍,臨走還放了把火。伙房裏有一小堆柴禾,結果把風箱的正面燒壞了,還燒掉了拉風箱的把手。兩天後逃回來的爺爺把風箱修好,換了個拉拉桿和把手,讓風箱又恢復了往日的活力。所以,這隻舊風箱也是經過了戰火“烤”驗的。

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裏人多,經常拉風箱燒火做飯。到後來,只有當我們一家人回鄉探親的時候,纔會用大鐵鍋做飯,使這件舊風箱有了用武之地,“呼嗒、呼嗒”地忙活一陣兒,大顯威“風”,煮出一鍋餃子或者燉出一盆子大鍋熬菜。也爲我們這個十幾口子的大家庭營造出一種歡樂祥和的氛圍,老老少少圍坐在一起,述說家長裏短,回憶童年往事。

小時候,見父親每次殺完雞,都把拔下來雞毛攢起來,短的羽毛裝到布袋裏保存起來。公雞尾巴上的長羽毛用線繩捆起來。當時我並沒去刨根問底,只是悄悄地記在了心裏。

原來每年冬閒的時候,父親會在避風向陽的北屋門前修理風箱。把風箱上蓋打開,上蓋是一塊長方形的木板,一抽就出來了,裏面是一塊擋風板兒,四周都是縲(léi)上去的雞毛,這就是風匣的活塞。風箱用得久了,風板就會漏風。父親把那些磨損了的舊雞毛拆下來。把攢起來的那些雞毛縲到擋板四周,這樣風匣的密閉性恢復,拉起來風力又大了。而那些公雞尾巴上黃黃綠綠的長羽毛,就被父親綁成了雞毛撣子。

父親還根據風箱拉風的原理,給我們做了幾隻土造的“水槍”。水槍都是就地取材,槍筒是用一節蓖麻桿做的,在蓖麻桿一端鑽個小眼兒,做噴水口。另一端橫斷面直接切開,做活塞口。然後拿一根筷子,頭上綁上紗布做活塞。這樣,一個土造的噴水槍就做好了。我們哥倆一人一個,跟其他小夥伴兒們互相噴水嘻戲,弄得滿身水,卻樂趣無窮。

記事起,母親做飯多是喊我幫她拉風箱燒火。我也挺愛幹這活兒:不怎麼累,可以一邊拉風箱一邊玩兒。燒不了多一會兒,鐵鍋裏的涼水開始響了,“絲絲”的,熱氣也漸漸冒了出來。我就喊:“娘,鍋開了!”母親就係着圍裙,端着一大盆和好的面走進來,圍着鍋頭轉,蒸饃饃、貼餅子,熬米湯,丁丁當當地一通忙活。母親一邊忙活一邊跟我說:“一氣饃饃二氣糕,豆渣窩窩大火燒。”蒸饃饃、蒸年糕或者豆渣窩窩,用的火候是不一樣的,這些都是燒火做飯要掌握的要領。

拉風箱是有技巧的。剛把點着的引火柴禾塞進竈膛時,只需輕輕拉動幾下風箱,鍋底的火苗就“噗”地躥起來,伸出火舌興奮地舔着鍋底。這時要輕輕地拉,不能用蠻力,否則風太大,會把竈坑裏的那點引火吹滅,就前功盡棄,還得重新點。輕輕拉動風箱,慢慢送風,把空氣通過風箱送給竈坑裏的柴火,等裏面的火燒旺了,纔可以往竈膛裏添玉米秸、棉花稈等硬柴,或填進去些煤炭。這時候火越燒越旺,拉風箱就可以任性點了。風箱“呼—嗒”、“呼—嗒”地響,竈膛裏那一簇簇紅黃的火苗,隨之起起伏伏,搖搖曳曳。通紅的竈火,也映紅了媽媽慈祥的臉龐。

燒開鍋裏的水,先舀出來老爸泡茶喝的開水,灌滿暖壺。然後把小米、綠豆之類的放進去,再燒,這時要小點勁兒,柔柔的風,文火慢燉,燒燒停停,慢慢熬,不能淤鍋,不能讓米粥溢出來。大約半個鐘頭,一鍋噴香的小米綠豆粥就熬好了。

夏秋時節,父親會把從苜蓿地裏逮回來的螞蚱、油子、擔杖一類的,用草梗子串起來,放到竈膛的火灰裏燜烤。不消幾分鐘,外焦裏嫩的螞蚱就被烤好了,外面的翅膀已經被燒掉,露出來的皮黃肉嫩,吃來別有一番香味兒。

記得小時候好像什麼飯菜都要用風箱燒火去做:熬米粥、蒸饃饃、餾苦累、插白粥、烀山藥、貼餅子、燉大鍋菜、燉肉燉骨頭、炒青菜、炒雞蛋……各種各樣的飯菜,都是這樣做出來的。在這樣“呼嗒、呼嗒”的風匣聲音伴隨下,父母親教會了兒女做各種飯菜,教會了我們如何用力,如何把握火候,怎麼省勁兒。還教會了我們好多做人的道理。父親常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好男兒志在四方”、“不義之財不能貪”、“粒粒皆辛苦”、“黎明即起,灑掃庭院”等一些勤儉持家或者教人惜時的至理名言,至今仍然時常回響在我的耳邊。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廚房裏盤鍋頭、壘竈火。早,午,晚,從街巷裏一走,總能聽到各家各戶傳出來的拉風箱的聲響:“呼—嗒!”“呼—嗒!”節奏舒緩,十分親切。又有油炸花椒,炒菜的香、熬粥的香在風中徐徐而來,沁人心脾,心裏一下子就感覺暖烘烘的。

風箱外表很簡單,就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窮人家的風箱大多是原木色,白茬,不上漆,時間長了,煙熏火燎的,就變成黑褐色了。富戶財主家裏的風箱多是上了油漆的,有的邊角還鑲了黃銅邊角。

據說這種古老的活塞式鼓風器,是宋朝才發明的。之前,鼓風都是用一個大布口袋通風,口袋一頭拴在通風口,一頭用石頭壓住,拍打布袋子,就有空氣吹進爐膛裏了。明代《魯班經》和《天工開物》上都有風箱製作的記載。記得父親也在家做過風箱。一般要選用梧桐木,材質輕、不易變形。拉桿則要用質堅而順直的`椿木。首先把選好的木料鋸成所需要的板材,晾乾,再用鋸末點燃的溫火烘烤,等木材徹底乾透。之後,根據風匣所需用的尺寸將木材進行研縫,將木材粘接牢固。用的木匠工具主要是鋸子、刨子、墨斗等。做風箱,部件很多:上下蓋、上下樑、壓條、沿板、拉桿、貓頭、前後門子、海眼,還有底部的約風、舌頭、風口、氣嘴等等。各個部件多數需要榫鉚相套,再用魚膠、水膠、釘子等材料沾合組裝在一起。

風箱也分大、中、小不同規格。大號的風箱一般是用於冶煉、鑄造,尺寸大,風力也大。中等的,長不足一米,適合普通家庭燒火做飯用。最小規格的,只有一尺多長,主要用於銀匠、錫匠、小爐匠等走街串巷做生意用。

風箱一般都是放在竈臺右側,墊磚,離開地面一點距離,防潮溼。頂面放一塊稍大的木板,既能當切菜的案板,又能壓穩風箱,避免淋溼風箱。風箱下面的出風嘴對準竈臺下的進風道,有時還得纏點破布,封嚴實了,防止風嘴跑風。

風箱的兩端各有一個方形進風口,風箱內的出風口裏面有一個叫“巧舌子”(也叫“風舌頭”)的木頭閥片,風箱拉桿無論前推還是後拉,都能出風燒火。風通過出風口時來回撥動“巧舌子”,其作用是保證拉桿在推拉時都有風從出風口裏吹出。推的時候,從前風口進氣,後擋風板則會關閉,風道風舌後開前閉;拉的時候,從後面的進風口進氣,前面擋風板自然關閉。——看似簡單的風箱,其製作和工作原理還是非常巧妙的。

我們家的風箱是單根拉桿的。有的人家是雙排拉桿,拉起來時箱內的風板受力均勻,似乎更輕一些。拉桿下邊有一個不大的方方正正的進風口,裏側掛着一個巴掌大的“風舌頭”,是用一塊薄木板做成的。往裏推時,風舌頭張開,吸進去風;往前拉時,風舌頭又“吧嗒”一聲合上,風會從後面的進風口吸進來,通過風匣嘴吹進竈膛裏,前後兩個風舌頭隨着推拉一張一合,就會發出“呼嗒、呼嗒”的響聲,清脆,好聽。

小時候還見過揹着工具箱的“打風箱、修風箱”師傅,走村串戶叫喊:“打風匣哩!誰家打風匣呀?有修風匣的沒?”有的人家風箱突然沒風或者風小了,不會修,就得請師傅打開風箱頂上的插板修一下。一般多是因爲風板鬆了或者脫落了。用得時間長了,風板四沿兒上的一圈雞毛禿嚕了,得大修,打開風箱,換上新雞毛。

以前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磚砌的鍋竈,旁邊放着一個風箱。鍋裏添好水以後,點燃柴禾放進鍋竈口裏面,右手拉風箱,左手添柴火。這是農村伙房裏最常見也最溫暖的一幕場景。

如今,村上好多人家都不使風箱了,有的用上了電吹風,更多的人家買了液化氣罐,或是砌了沼氣池,或者用電磁爐、電飯煲做飯,方便,乾淨,還省事、快當。還有誰家拉風箱燒竈火做飯呢?曾經嫋嫋升起的炊煙,慢慢就成了斷落經年的回憶。